柯念璞(Alice KO Nien Po):談談設立亞答屋84號圖書館的動機與背景?
蘇穎欣(SHOW Ying Xin):2008年到2013、14年馬來西亞政治局勢有很大的變動,人們對民主、生活的想像、文化工作者的責任等有不少討論。但政黨輪替失敗後,這些人回到自己的崗位,較不關心政治。換言之,政黨政治和政治運動總是主導民間的討論框架和方向,而知識分子和文化工作者無力反思和回應。我在2015年回國後加入政治新聞為主的媒體。當時覺得媒體可以很快掌握動向,但在媒體待了半年,開始覺得它的關注相當表面。同時我也參加很多年輕人的講座,尤其是馬來青年的討論。我發現他們討論很多,似乎華社青年的討論停滯不前,反而馬來社群還很活絡,尤其是獨立出版社相繼林立,有很多小組織如街頭書社(Buku Jalanan)從2011年起一直進行。馬來社群有這麼多組織,而且關心方向都不一樣,我覺得太精彩了。知識上的左派,有馬克思讀書會談左翼歷史,行動上的左派關注社區、窮人;也有些像茲克里拉曼(Zikri Rahman)在知識和行動上並行的。我後來訪問他 (註1),想從訪問帶出新青年的文化革新,和如何跟舊世代切割。這群青年代表擺脫以前的國家掌控,因為馬來社群跟國家的關係一直很親密。跟華社的狀況相反,華社一直獨立於體制之外,自給自足。
回看相對平靜的華社,我和朋友就想可不可以效仿馬來青年做一些事,同時不像我們上一代般依附於華團,而是能夠自主和機動。其實我是文學出身,我在新加坡時曾和這些後來合作的吉隆坡朋友辦讀書會。我會來吉隆坡跟亞際書院 (註2) 也有些關係,那是我重新認識馬來西亞的途徑。那時三個人想先成立一個組織即「業餘者」,後來成為亞答屋成員。有時我們下班就去麥當勞讀書,然後覺得可以辦個雜誌,但由於內容還不確定,就先辦一些關心議題的講座。黃麒達、吳小保是本地大學中文系畢業,我從他們身上看到很多吉隆坡華社青年面對的困境,他們不相信學術體制,雖然愛讀書但不想繼續唸博士,想在體制外做事。
柯:他們不相信體制的原因是什麼?
蘇:因為老一輩在體制內與社會脫節了,尤其是在2008年政治海嘯後,學生覺得老師其實並不了解社會狀況,認為學校裡的老師都很迂腐,這樣的青年在學術體制之外,有些組織後來也沈寂了。所以我們決定先成立一個小組舉辦講座。第一場請魏月萍老師談知識份子的問題,這是我們共同關注的。體制內的學者不再做知識份子的工作,其實華社在1990年代都有談知識份子的責任,諷刺的是當這些人變成掌權者,做一些完全違背知識份子責任的事,玩弄權力,年輕人看到1980~90年代華社知識份子的現況很失望。業餘者陸續辦了好幾場講座,如被政府控告的社運藝術家法米惹扎(Fahmi Reza),當時出席人數非常多,也有幾名政治部官員來旁聽。後來也請妮莎雅尤(Nisha Ayub)談跨性別者權益,也有移工、難民等課題,這些都是在華人圈較少觸碰的議題。
業餘者一直跟Lostgens’借場地,沒有錢租空間。於是希望幾個單位聯合起來租空間,那時接洽了幾個單位。我記得去年七月去日惹參加「重返馬來亞2.0」(註3),跟區秀詒一起參觀KUNCI 文化研究中心,之後談到業餘者在找空間,她說有人問她要不要租一個工作室。我們就想可以一起做事,可是如果我們一起只是分租空間好像少了什麼,就提到圖書館的概念。KUNCI是圖書館也是研究單位,我在KUNCI之後又去泗水參訪一家叫C2O的圖書館團體(Library Collective)(註4),他們也有一個可以辦活動的圖書館,也出版雜誌。我們想做這樣的空間,剛好中山大樓有類似聚落的感覺。業餘者和秀詒一起再找「之間文化實驗室」加入,她們也不排斥變成圖書館。她們是社會學背景,曾出版文化批判刊物《街報》後來她們自己獨立成立工作室,做類似布衛生棉的推廣、課程等。她們同時也談女性主義,讓女生分享私人經驗。我也在《當今大馬》訪問過她們。(註5) 三個組織剛好分屬人文、社會學、藝術,就覺得很巧,在選書時也朝這三個方向做。
區秀詒(AU Sow Yee):去年我參與亞際書院在日惹舉辦的論壇,跟穎欣提起有新空間出租的事,剛好她也認識另一個組織。那時我們在想,除了空間之外還可以做些什麼。圖書館是個不錯的想法。我覺得吉隆坡其實滿各自為政的,學科、學術的語言壁壘分明,比較沒有交匯。我們想是不是可以創造一個這樣的空間,讓不同學科、背景、語言彼此交匯。我一直覺得這座城市不需要再一個藝術空間,當大家不斷說這裡藝術貧乏時,問題並不在於展演數量,而是創作背後的思考養成,在這個環境(至少在吉隆坡)還不成熟。我在這座城市長大,真要做些什麼,就要做這裡最缺乏的。這些養成很重要,但一般上比較難找批判性思考養成的渠道。圖書館的概念就這樣慢慢成型,過程中不斷在思考。一開始很多人問:你們是不是一個社區圖書館?我覺得這就超過我們的能力。我們的成員是義務在做這些事,社區圖書館不是我們的目標。其實吉隆坡已經有社區圖書館,我們比較希望它是一個深入交流的場所。如果稱這個圖書館為一個「活體」,可以把它看成身體的概念,這個身體能做各式各樣的事,只要它的運作都變成圖書館的一部份。簡單來說,它可以不只是有書,可以做簡單的讀書會或座談、表演,活動之後還可以有深入的交流。
以我在這座城市生長的經驗,它少了很多檔案建構的東西,很多東西是漂浮或散落各地。這也映射到藝術創作,創作和環境是相互牽扯的。教育體系還是偏向學院思考。所以我們想要扮演學院沒做到的角色,讓有志青年至少有地方可以取得聯繫,或相互認識管道。我教書時看到很多學生,在學校時很有發展潛力,渴望獲得更多的知識。但是畢業後一個個缺乏時間、管道,最後變成惰性循環。圖書館重點在於彌補高等學院的匱乏,因為它在制式化的教育裡被導向比較實務的思考模式。
柯:談到KUNCI的另類教育理念,圖書館也嘗試辦讀書會與座談等活動。可否談談圖書館如何設想自身及另類教育的角色?
蘇:我覺得他們很專業,有足夠的經費跟人力。印尼許多團體拿福特基金會的贊助,還有Indonesia Art Archive。我們沒有這樣的經費,很多東西要從根本開始募款。也發現幾個團體聚在一起,彼此都很有理想,實際操作會碰到一些問題,例如大家各自想像不同的圖書館。我一開始希望它的定位是文化研究圖書館,後來一討論又覺得自己好像侷限住了。總之談不出個理念,但我覺得這也反映我們當下的狀況,有很多可能。我們沒辦法像KUNCI那樣很快去做一些另類教育。Lostgens’既做課程、也做社區,商務書店也有讀書會,我們周邊也定期有人文課程。我不敢說要建立某種校外系統,目前比較純粹的想法,就是把書本放在這裡讓有興趣的人過來翻閱,讓無法進入學院的人可以通過閱讀這些書籍和參與活動有所收穫。
區:剛開始運作時有點趕,需要用有限的時間和資源完成基本空間輪廓。還有募款要到一定程度才能規劃實際細節,例如說書架和其他的預算。所以其實最初沒有開放借書,那需要一個完整的流程,全部建檔;可能不像一般圖書館那麼整齊的體系,但至少要有一個體系讓民眾可以借閱。我覺得我們沒有能力可以做到全部,但至少現在開始可以接觸到一些,不管是對學科或對社會歷史有懷疑或批判的角度,或是想認識更多的人,至少可以先將這一批人聚集起來。我們現在的規模跟資源其實沒辦法動員全部的人,至於要觸及大眾的事情,有比我們更適合的單位可以做。(接下篇〈專訪亞答屋84號圖書館—關於「他者資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