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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絕命藝師」計畫剛剛展開的2021年八、九月,比特幣(BTC)價約在40,000到50,000美元之間,以太坊(ETH)則在3,000美元上下跳動,泰卓幣(XTZ)震盪範圍最驚人,大約在3至8美元之間。這幾天,比特幣最低只剩19,000美元,以太幣剩不到1,000美元,泰卓幣甚至低於1.5美元。
幣圈朋友普遍情緒低落。在Opensea(以太坊最大的NFT交易平台)發表作品、獲利頗豐的年輕藝術家,平日意氣風發,最近則不太好意思地詢問大家,如何處理過去幾年努力成果只剩三分之一的情緒,以及接下來該怎麼做。不少藝術家、工程師和NFT專案成員都以加密貨幣作為薪資。這種被稱作「幣本位」的行為,昭示對加密幣的信仰,擔負了極大的風險。
加密貨幣和NFT的世界少不了過去投資股匯市的老屁股,但活躍的行動者都是年輕人。對他們而言,生平第一次的投資是加密貨幣,第一次的創作是NFT。「新」是最吸引人的,賺賠倒是其次。然而,人類的經濟活動和金融市場已經舊到不能再舊,至今不曾消失,證明它再怎麼無趣、殘酷,仍糾纏著所有人。當前社會強力鼓吹的,是無限制的資本積累;如果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那麼生存亦然,不賺則賠。畢竟通貨會膨脹,物品會折舊,人體會老病衰敗,只能用金錢換取時間。
在我觀察並身處的NFT社群,藝術家們就算明瞭上述狀況,卻拙於辨識變化萬千的經濟形勢。練功多年才登板Art Blocks的王新仁(阿亂),已經成為台灣生成藝術的一把手,總在狀況困頓時登高一呼,要大家相信藝術。賴宗昀二話不說,跟著衝鋒陷陣,身家差不多All In NFT,錢包買了又空,補回來了再買,不斷循環。葉廷皓謹慎投資,儘管被套過幾回,卻籤運極佳,幸運挽救水位。黃大旺對這一切相對漠然,卻也在大家(或我)說破嘴後,半推半就收藏了一些不造成經濟負擔的小品。
這一年間,四位藝術家對NFT的態度和命運不太一樣,但行動基本上都圍繞著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得償所願」:對藝術的堅持和NFT的收藏(願),如何或能否導致經濟上的獲利(償)?
在Art Blocks賺入相當金額的以太幣後,阿亂一定程度地得償所願,但這樣的生涯高點可有第二次?何況2021年八月至今,假使他都未出金,資產的損失可不是開玩笑的。賴宗昀將大筆資金換成值得典藏的NFT,而這些作品能否兌現、價值如何,終局未到(即真正賣出或被開價購買)則無人知曉,因此願尚未償。在我短暫的觀察中,葉廷皓固然理財有道,投報率不錯,但運氣成分太多,願償之間只有偶然關係。因為不想或無力投入大筆資金買賣NFT並視之為一種投資管道,黃大旺幾乎把NFT的收藏當作單純審美情趣的滿足,偶爾願之,無力計償。
關於得償所願如何可能,一個直接又經典的討論來自哲學家康德。在藝術和經濟的關係中納入哲學似乎扯遠了,但我們來看看是否真的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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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在著名的「三大批判」中的第二批判,即《實踐理性批判》(原文: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中,聚焦探討一個根本難題:實踐道德或行善如何能有回報?「德」(行善)和「福」(回報)如何一致?也許有人認為,行善本該不問回報,但康德論證,嚴格的善或至善不能侷限於善心或善舉,還必須導向善果,這樣的善才是完滿的;不問回報的善行,牴觸了善的根本概念。
可惜一個人盡皆知的事實是,不是所有善行都有回報,就算善行有回報,其中也夾雜偶然的成分,即所謂的「幸運」─我們都知道,「努力不見得有成果,但要有成果,你必須努力」。
四位藝術家關於「得償所願」的看法和行為,就涉及上述典型問題,只要把「行善」換作「審美」或「收藏(藝術類)NFT」。
大家相信,美和審美有不可取代的根本價值,因此願意窮盡青春(如阿亂耗費多年寫碼練功)、榨乾錢包(如All in的賴宗昀)和犧牲睡眠(所有設法搶到作品的NFT藏家);大家也希望,市場上的拚搏衝殺能帶來幸福的未來,就像那個半開玩笑但又極具魅惑力的四字箴言所說的:財富自由。的確,沒人認為純粹的審美和收藏可以不問代價、不計獲利。但,這如何可能呢?
康德詳細論證一番後,提出叫人失望的答案:在塵世中,德福不可能一致,有德者永遠未必能享福。如果是這樣,就產生了另一個問題:怎麼解釋有些人仍堅持行善,又或者,如果希望持續行善或貫徹善行,需要什麼條件?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如果人人都承認德和福在世上不總是匹配,善不總是有善報,那大可不必行善,不再有德,「反正也不見得會有好的結果嘛!」極端而論,社會可能因此崩潰。
換到NFT和加密貨幣這裡,NFT的購買者將只有flipper(NFT一到手,就馬上拋售獲利),所有操作都是短線和當沖,再無長期持有,這樣的市場將如骨牌一般脆弱易碎,一推就倒,欠缺基本盤。誠如專門唱衰這一切的人們批評的:NFT歸根到底只是一場炒作,再一次的「鬱金香狂熱」。
這位偉大的德國哲學家給了上述問題一個答案,這個答案說明了為什麼他被歸入觀念論(或唯心論)陣營。康德認為,在此世要堅持行善,我們就不得不假設兩件事:第一,靈魂不滅;第二,上帝存在。據此,就算善行一時對應不到善果,也不代表永遠對應不到;換句話說,「善行─善果」的賽局不只有一回,而是必須有多回乃至無數回。這樣,善行「總有一天」會對應到善果,哪怕只有一次。這個「總有一天」要到來,我們就必須長存下去,直至見證,而長存需要靈魂超脫肉身。
這個宗教意味爆棚的說法離我們很遠嗎?一點也不。
在景氣低迷時,最常從阿亂、賴宗昀和無數hodler口中聽到的就是:「現在還在市場的很早期呢!」可見,諸如「未來還很漫長」和「回合數還很多」的想法,就算不是深植這些實踐者的腦海中,也是繼續「行善」(貫徹審美和收藏藝術類NFT)的慰藉。如果「總有一天」收藏終將獲利,且還是大利,那就不只不用因為一時花太多錢而焦慮,甚至還應該加碼,把「累世」資產統統投入才對!可見,雖然NFT和加密貨幣在輿論中往往被視為賭場、泡沫、騙局和物質至上,其中的行動者卻多是形而上的。
上帝存在的說法也是一樣。善要有善報,除了考驗善行和善果能否對應的回合數要夠多,還需假設一個善果或福報的「分配者」,你的所有努力他(或祂)都看在眼裡,甚至詳細記下來,「那一天」到來時,你將會據此獲得福報。
在一季或半年的蕭條時期內,NFT藏家最期待的就是久旱逢甘霖。雖然過程難熬,阿亂和賴宗昀卻認為,只要收藏的作品本身有價值,能夠在未來的藝術史上佔有一席之地,那終究會被承認(被誰?),「價格」必然回歸「價值」。
如拙文幾次提到的, 2021年八月和2022年五月,泰卓鏈NFT市場都掀起過一陣狂潮,作品流動性瞬間飆高,容易高價賣出,藏家賺得飽飽飽。這時,巨鯨─不斷幾萬幾萬XTZ入金的泰卓鏈藏家,以及以太坊的隨便一位大大(opensea上單個專案的交易金額甚至比整個泰卓鏈還多)—就是「上帝」,分配眾人渴求的福報。除了巨鯨扮演的上帝之外,大家也期待(不如說篤定)更多藝術家和藏家進場,未來共同把餅做大,到時要把作品高價賣出絕非難事(稍嫌惡意地說,就是把晚進場的人好好割一波)。未來的群眾是另一個上帝,由我們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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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處理「德福一致」或「得償所願」的方式,被批評過於宗教和個人主義。其後的哲學家或社會理論家往另一個方向尋找答案。黑格爾就覺得道德問題必須由「上帝在人間的行走」—國家—解決,在其統合下,使善行和善報、德行和福報、努力和成果一致。如果我們走這個路線,NFT所倚賴的區塊鏈精神和技術(去中心化)將付之一炬,畢竟國家仍是目前人類社會最風行的政經集權機構,而權力集中就有效率,做了什麼好事、應該獲得什麼相應的獎勵,就交給中心化組織吧!
馬克思反對黑格爾,不只希望把社會力量的來源重歸民眾或社群(僅就這點而言,其實符合Web3.0的精神),更要求資本退位,畢竟只要後者這樣的終極機制存在,行動者就必然會為了累積資本而彼此競爭和剝削。要削弱資本,行動者首先要從理解資本主義的運作規律開始,因為所有改變現狀的行動,都只能從具體現實出發。一旦我們由下而上發揮民眾力量,行動者的努力將有助於社群維繫,而社群也能因此償付、兌現或回饋行動者的努力。善行在群眾中開出善果,不需仰賴中心化組織(國家)和某個「上帝」(巨鯨或大資本持有者)。
審美和藝術類NFT的收藏,無疑需要大量資金。在此,我們首先投入一定量的成本,然後期待獲得更多資金。但是,要賺上一筆,只能寄望無數次交易中的某幾次,甚至只有一次(就像所有ATH[按:all time high,指歷史新高]一樣,都只有一個時刻、一個瞬間),同時仰賴資金更豐厚的大藏家和市場後到者加入。
然而,只聚焦在NFT,其實忽略了審美和收藏依賴的社會現實,在此就是加密貨幣市場。本計畫觀察的藝術家們對於加密貨幣(和法幣系統下的股匯市)的關心和知識,遠遠不如NFT。事實證明,市場不景氣時,這種取向的行動者只能企求交易回合無限延續下去和大咖資源分配者現身,但我們怎麼有把握交易回合數會延續下去(別忘了,某鏈某池說垮就垮)?又如何知道願意接盤的大藏家真的會來接盤(在這樣的巨鯨眼裡,投資從來不是非NFT不可)?
如果藝術家們願意承認,藝術終須倚賴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這不妨礙藝術也有反作用於經濟的力量),則需付出更多心力了解加密貨幣的、最終是整個資本主義的本質。甚至,就算想用NFT獲利,安頓藝術生涯、證成藝術價值,那就更應該在NFT的生產、交易和收藏之外搭配幣價漲跌,雙重賺上一筆(好比低價買幣,再低價收藏作品,隨後高價售出作品,並進一步賣出售出作品後同樣上漲的加密貨幣);或至少要知道什麼時候該出金,適時止盈止損,以此避險。不深入認識加密貨幣對NFT的支配,只會使自己陷入險境,結果是在不景氣時遁入想像,無力地相互取暖和閱讀雞湯文「為信仰加值」。
馬克思強調:人類的精神活動(藝術只是其中之一)永遠無法脫離物質,所以必須盡可能認識經濟活動,尤其是殘酷的資本主義或金融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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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回到由下而上的社群力量。
對部分藝術家來說,一聽到人們談起NFT的「賦能」就渾身不對勁,似乎一旦如此,作品就脫離了審美領域,與「實用」掛勾,好比持有某某作品是為了能做什麼、獲得什麼、參與什麼或前往哪裡,藝術性本身沒人在意。
別忘了,NFT首先是「非同質化代幣」,就像任何通貨一樣,必須被承認、獲得一定的共識,如此發行之後,才有人願意交易和持有,所以共識產生的過程是最重要的。不論審美或實用,都是共識的結果(或內容)。只要沒有共識(大家「不信了」)NFT就無法作為藝術的載體,也無能賦予行動者特定的行為能力或資格。所以「賦能類NFT」和「藝術類NFT」只是同一件事的兩面,不用相互排斥;甚至應該說,審美是社會中的一種賦能,而賦能是一門重視趣味和美感的技藝。
就共識的「創造」而言,當然需要NFT之外的許多努力,如論述和行銷,隨便發個NFT絕不會天然自帶共識。就共識的「乘載」而言,NFT確實是極佳媒介,用它乘載共識,我們就能被隨時提醒,共識總是產生自又存在於自多元節點,也就是區塊鏈的技術及概念本質;畢竟「共」這個字已經太常被導向「一」和「同」,忽略了其來源總是「多」和「異」。匯聚了共識的社群和群眾,正是一個個持續擺盪在異多和同一之間的團體,各種各樣的NFT在他們之中和之間誕生、傳遞,聚眾又分眾。
嚴格說來,就算NFT有各種好處,在當前社會下仍不脫資本的支配。那麼,有可能減緩NFT從製作發行、收藏持有到買賣套利的風險嗎?除了前文提到的多多認識加密貨幣、注意市場動向之外,另一路徑或許仍是加強NFT的應用。
所謂的應用,雖然不可能跟金錢無涉,重點卻是成為日常必須。拜區塊鏈的技術所賜,現在要發行NFT,人人都做得到,但生活中有沒有再多的領域需要NFT、能夠善用NFT或延伸NFT的概念來產生新工具,才是未來應該關注的。再搭配手續費便宜的公鏈(NFT在鏈上鑄造,泰卓鏈就是手續費特別便宜的一例),那麼這個媒介將屬於民眾而非資本寡頭。這個終點還很遙遠,但邁向它的路程幾乎是確定的。在一次又一次的泡沫化之後,NFT逐步脫離資金盤,「下放」到更多人手中。
屆時,就算個別的NFT死了,NFT這件事或這個東西,反而能成為區塊鏈的「藝術─社會部門」的代名詞,跟大眾生活綁定,長存下去(好比變成跟悠遊卡或身分證一樣的東西,少了許多趣味,我們卻不能沒有它)。據此,這一年絕命藝師所具有的OG(按:original ganster;指業界元老或老骨頭)身分將更具意義,從「藝術收藏的先行者」躍升為「社會關係的實驗者」;要成為OG,重金收藏一些早期的罕品還不夠,更要為一個行動者得償所願的世界做出貢獻。
(本文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贊助「2021年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