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我朋友跟我說,沒想到我會娶外籍新娘⋯問我會不會改信回教,割包皮?我笑他們沒長知識,她是馬來西亞人不是馬來人,不用,好嘛。而且我家有地,幹嘛去那,那裡沒有多少間7-11,很不方便呢。
妻子:外籍新娘,是越南、印尼那樣的意思嗎?(窮劇場,〈親密〉)
一、語言和身份
馬來西亞演員、編導演高俊耀是近期活躍於台灣與東亞劇場交流的名字。從故鄉搞劇場到來台就讀研究所、接受陳偉誠和周逸昌的身體訓練,再到成立「窮劇場」,其過程看似必然。 就像其他因為語言教育或其他因素而選擇來台的同鄉,如果他(們)不說,我(們)可能也沒意識到「馬來西亞華人」(以下簡稱「馬華」)的背景。只是不像台灣的文學書寫版圖—建立於「離散」或國族認同主題的殊異性,往往使得「馬華文學」獲得特定的評論關注,「馬華」這個「標誌」也從而確認了某種(讀者)觀看作品的座標—但在劇場的藝術實踐上,這個標誌又是否代表了同樣的座標?
以上是我在2015年看了「馬華文學劇場」之後,腦海裡就一直揮之不去的問題。同樣是以「語言」為媒介的藝術形式,文學和劇場在處理「馬華」這個時,又是否展現相似的能指效力?事實上,我以為在這個提問背後,更是高俊耀從2011年〈死亡紀事〉、2015年「馬華文學劇場」的〈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readymade)〉發展到2017年〈親密〉之後,才終於從外在「國族認同」凝鍊為內在「親密/疏離」母題的言語轉向實踐,也是作為觀者(觀眾)的我,在連看了幾年的高俊耀之後,終於可以好好加以審視的語言叢結。
〈死亡紀事〉是2011年禾劇場創團作〈過去的未來〉的二部作品之一,兩位演員用簡單的幾塊板子和複數的獨白/旁白,在空空的舞台上構成牽動人心的生死敘事。作為一系列國族附身語言的劇場實踐/反思起點,也像飾演阿弟的演員(蔡德耀)說:
如果我要說阿爸的故事,我要從哪個點開始說起?是從阿爸跟著阿公阿嬤來到馬來西亞開始說起,還是從阿爸跟媽認識開始說起?還是從阿爸的葬禮開始說起?到底從哪個點開始說起,才會更清楚,到底從哪個點開始說起,才不會太輕易?(禾劇場,〈死亡紀事〉)
「語言」的作用首先在於標示「差異」,使用語言的高度自覺,透過〈死亡紀事〉某段關於「命名」的搶人情節而具現。它描述一對馬來西亞華人兄弟,為了讓身份證登記為穆斯林的父親遺體避免回教宗教局的相關規定,而想辦法趁夜下葬。雖然靈感取自新聞報導,不過馬國的政治與種族隔離制度,才是導致諸多官方與華人習俗的衝突背景。在劇中,父親「陳大揚(TAN TUA YANG;方言發音)」在身份證上登記為「哈山陳敏阿都拉」。同時藉著多重的華語—方言與馬來語操演,區隔了「我(們)」、「你(們)」、「他(們)」及其複數的組合。(如阿哥對阿弟說:「你不是做編劇嗎?『我們』一定是演好人,『他們』一定是演壞人。」)另外哥哥的一句「家裡發生事情的時候你都不在」也道出兄弟的心結,不只象徵夾在馬國與台灣之間的認同曖昧 (註1),更可解讀為種族之間的矛盾借喻,彼此緊密共存卻又互相怨懟。
二、身體
語言自覺從外在差異的表演文本,漸次轉進揭露內部的權力結構。「身體」之於演員同「載體」之於語言,交錯著意識形態、政治、權力、文本與表演之間互涉糾結的關係。到了2015年,高俊耀、吳思鋒、區秀詒一起策劃「馬華文學劇場」,邀請幾組馬國與台灣劇場工作者以特定的馬華文本(詩或小說)為主題各自詮釋表演。關於「馬華文學劇場」,高俊耀於訪談時回答他開始想處理馬來西亞華人的主題,「當時對表演的形式和文類的關係感興趣。劇場本來就有『文字』和『表演』兩種不同文本。」(5月24日與高俊耀、鄭尹真訪談)然而,「馬華文學」也是預設語言與『國族認同』之上連結的特定文類,在劇場也就預期更多探討的空間。
「馬華文學劇場」的企圖,因此或可理解為拆解「國族認同」得以附身的「文類」或「框架」,進而推敲表演文本運作的語言機制,甚至批判表演預設的語言媒介。這裡涉及兩種語言框架,首先是作為某種「文類(馬華文學)」的框架,再來是由文類轉為「知覺(劇場)」的框架。〈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readymade)〉正是這樣一種置換兩組框架的歷程。首先,它先透過演員的身體行動與特定文字之間的連鎖編碼,確立「文字/書寫語言」在劇場空間裡的「能指」作用,接著,藉由在黑板上無言書寫、擦去又書寫的重複歷程,詮釋「識讀」(Literacy)何以是文化與權力的建構過程,更從「表象」(文字)層次回饋至「後設」(內部結構)的層次。
當演員彷彿剝洋蔥層層卸除書寫或播放的「語言」,也不再以載體之姿「再現」而是直接訴諸行動,形成從表象到後設層的迴圈。但脫離了意識型態的語言溝通,劇場裡的行動是否無異於行為甚至舞蹈?這使我不禁想到區秀詒在評論高俊耀的〈大世界娛樂場II〉時指出某種「身體的懸置」:
演出中的語言和身體所希望建構的,更像是變異的「蒙太奇」⋯(蒙太奇)是關於影像的組合變化如何在結構時間的過程中創造出意義。高俊耀相當巧妙地將影像置換成身體,透過身體⋯的排列與變化,停滯、前進、後退、旋轉,不同的組合形式在結構的時間中創造畫面與錯裂。
這樣的蒙太奇也呼應了魏瑛娟2003年演繹卡爾維諾寫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劇場版。卡爾維諾的終極關懷是「現代西方語言的誕生與發展,在文學方面則呈現了這些語言在表現、認知、想像等方面的可能性⋯文學與書籍在所謂的後工業科技時代會有什麼下場?」而魏瑛娟編導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動作〉則透過了身體的「動作」,如舞者般模擬卡爾維諾的「輕、快、準、顯、繁」五種文學的質素,搭配舞台上的視覺、聽覺再現,發揮想像而呈現對未來劇場的期望。
當我們沿著此一路徑,回望「文學」與「劇場」曾經交錯的1990年代小劇場時,我們也將不難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第四講「顯」(visibility)裡,重拾一段關於「視覺性的幻想」或「心靈電影」的文學質素,從頭至尾「不亞於那些由攝影機錄下,再交由影片剪接器而成鏡頭的一系列創作。」(卡爾維諾)於是回頭再看〈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readymade)〉,由於這種具有「視覺性」的思考方式,使它在呈現文字(語言)和表演的關係時,不再只是作為單純的意義媒介,而是打開演員在表現、認知、想像等方面的可感知性,也印證了劇場作者如何回應當代媒介的發展。
三、回家
透過回溯的脈絡,劇場語言重拾解構/結構表演的雙重動力;從〈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readymade)〉以特定語言(華語—方言/馬來語/英語)拆解「認同」的權力機制,發展到表演文本的「回歸」—這裡既是劇場文本(品特/黃碧雲)的回返,也是語言動力的回歸。2017年窮劇場〈親密〉的語言運用比起〈死亡紀事〉更繁複,首先是劇名中文「親密」與英文「Outsider」之間的語意反差對稱。文本改編自品特〈今之昔〉(Old times)等作品,開場卻挪用莎劇台詞「…the world’s mine oyster, which I with sword will open.」作為內、外層結構的迴圈提示,world與oyster內外呼應,一如「親密」(內)與「outsider」(外) 隱喻的配置關係,不斷翻轉,隨著四個角色而映現。
在〈親密〉裡,妻子Rose從馬來西亞嫁來台灣,丈夫Max對妻子的過往了解有限;小叔(南叔)從東南亞返回台灣老家,雖與Max有血緣關係卻顯得生疏。Rose在英國留學時的密友Anna來訪而牽動情節發展,先是在開場時以莎劇台詞重複報時,再通過與Rose、Max、南叔的肢體互動,改變兩兩之間關係的位階。語言不只區別親疏遠近,也代表(再現)了殖民/後殖民的貴賤(起初以英語親暱互稱的三人,在南叔口中變成「阿明、美枝、肉絲」)。Rose與Anna之間的似有若無,似暗示內外認同的錯置。有趣的是「東南亞」作為雙重的「他者」:是(台灣)地理上的他者,也是(原英文劇本)語言上的他者。但若觀眾也沿著〈死亡紀事〉一路看高俊耀至今,這個「雙重他者」幾乎就可認定是他私心所屬的「故土」(tanah-air,馬來語)了。
在語言操演下,「親密/疏離」的關係可以互換,主題解讀則以2011年後的「離散馬華」為依歸。在此,身份的逆反導致國族面貌駁雜,認同亦成了幻影。被翻轉的語言操演,不斷透過調侃膚色的貶抑修辭,重複「文明/落後」的進步順位,如霍米.巴巴(Homi Bhabha)批判西方世界呈現被殖民主體的「遲誤」(belatedness)。其中台詞大大開著白人、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四族的笑話,而呈現出這組「進步」意識形態鎖鏈裡的相對序位。(註2)扮演馬來西亞華人的Rose鄉音,則是呼應作為文類的馬華文學;比方說「榴槤/流連」的語言遊戲,讓人想起馬華作者經運用的特定意象,但從「不吃」到「吃」的轉換,也將語言之上的國族幽靈除魅;上一秒還隨著男人大開膚色玩笑,下一秒化身不標準國語的「馬來(西亞)妹」而強勢主導了舞台語境。
〈親密〉從被殖民主體的多重再現,到殖民語言(英語、國語/華語)的解構,成了解讀高俊耀的馬華角色最重要文本,也是語言擱置之後,再次重建「劇場性」的後設工程。如此的重建使我不禁想起新加坡學者Eddy Tay在《殖民、國族與全球化—新加坡與馬來西亞文學裡的失鄉》(Colony, Nation, and Golonisation – Not at Home in Singaporean and Malaysian Literature)一書裡提到「英語書」作為殖民性權威的符碼,進一步分析毛姆(W. S. Maugham)筆下自詡為啟蒙者的白人主角來到馬來亞之後,歐洲價值於帝國邊陲瀕臨瓦解的「失鄉」(Not at home)論述,這位學者說:
「英國性」(Englishness)原本即為從英國外部所建構的;如西蒙.吉卡蒂(Simon Gikandi)指出,它成了「殖民文化的產品」。於此,英國文化的場域就不是存在於英國的內部,而是英國的外部。⋯倘若家的意象要憑藉個人離鄉背井才能維繫,那麼他或她將永遠無家可歸之日。(註3)
如此一來,當我們沿著這種毛姆小說的後殖民批判進路發展,進一步把Eddy Tay所說的「英國性」一詞置換為「中國性」時,是否也能類似地從文字中指認出,那個可能在馬華文學和其他離散主題裡「回不了家」、甚至流離失所的矛盾根源呢?(註4)
高俊耀在〈親密〉裡如此告訴觀眾:「他們(華人)決定和當地人通婚生小孩,不想走了,他們把別人的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家,把別人的歷史變成自己的歷史,然後把習俗和禮節帶進來,跟著又把以前的生活習慣和當地混在一起⋯他們留了下來,不再回去,他們好像還在老家,沒有離開。」於是,遷徙來台的馬來西亞華裔,以及南向凝望的本地華人,也透過語言的重建,於被重建的劇場當下找到了雙向凝視的方法—也將在共通的語言裡繼續尋找永恆的原鄉。只是作為台灣觀眾的「我們」呢?我們還可以在哪個他者的土地/語言上,凝睇自己的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