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地圖
在鏡頭下的世界地圖似乎有點變形,亞洲、非洲特別是在赤道附近的地區不如印象中的拉長許多。在訪談對象黑白書坊(Kedai Hitam Putih)老闆薩伊迪(Zaidi Musa)的介紹下,我們下榻的哥打峇魯(Kota Bahru;吉蘭丹州首府)民宿牆上貼著許多旅遊資訊與地圖;有熱浪島(Pulau Redang)、停泊島(Pulau Perhentian)與這張看起來變形的世界地圖。上面的資訊相當完整,但與印象中有點不同,稱作高爾-彼得斯投影(Gall-Peters projection)的世界地圖,修正了常見的麥卡托投影(Mercator projection)地圖中,高緯度國家明顯被放大的問題。因為位在高緯度的歐美國家被放大了,使其他位在亞洲、非洲等赤道邊緣的國家顯得比原有的尺寸還要小,也使這些原本已在經濟與政治上屈居弱勢的國家顯得更微不足道。
基於這個大小給予人們不同認識觀感的差異,高爾–彼得斯投影的地圖專注在修正陸塊面積並公平地呈現,希望觀者從這張地圖中看到修正後的尺寸比例時,對於國家的觀感與重要性能有更新的體認。
拍攝同時,進行訪談的市場書攤桌上擺滿了銷售書籍,圍觀的人群有些看著書籍、有些看著正在拍攝的我們,不知是這場訪談影響了它的生意還是幫忙吸引了更多群眾?現在看著攤位上放滿書本的桌子,薩伊迪的事業剛起步時不僅還沒搬來桌子,放在地墊上的也只有一本待售的書。出於對左派思想、歷史與文學的熱愛,從2006年底的一本書開始,他開始銷售在吉蘭丹主流書局無法找到的書籍,把不同的閱讀資訊帶進這個原本較為單面向的環境中。從一開始賣著自己小心看過的書,到現在一樣只介紹自己感興趣的書籍,從歷史、文學到馬來亞的左派運動,在主流書局的資訊以外為哥打峇魯的讀者開啟另一條專注且明確的路線。
在畫面裡被拉長的亞洲,乍看下還以為是影片拍攝後製時比例誤用的問題,事實上是圓形球體的地球在轉換成平面圖像時,使用不同的投影方式所致。為了在政治正確地呈現世界地圖的真實樣貌,改變了地球陸塊的形狀來準確呈現各國、各洲的面積大小,導致赤道附近形狀明顯得上下拉長變形。調整後陸塊的變形,使馬來西亞半島比一般認知顯得更狹長。這個號稱「正確」的投影法改變我原本認識的馬來西亞樣貌,圓形的地球球體無法完整且不帶任何差錯地轉換到平面上,在鏡頭前的詮釋與解讀,就像是在製圖過程中地球中心的光源,投影/拍攝的方式同時也改變認識當地與現實的樣貌,為描述「正確」所做的變形是否就是我們認識世界的適當途徑?
在市場
昨晚我讀著薩伊迪的新文章〈做生意〉(Ne’go)準備隔日的訪談,內容是哥打峇魯的擺攤文化與市場歷史的興衰,每個人都從一個攤位開始,只需銅板價的攤位租金就可以在市場上找到合適的位置。攤商間為了吸引客戶目光彼此較勁,也要不斷推陳出新、帶來令人耳目一新的產品。透過擺攤來開展自己事業的自由生活方式,漸漸成為哥打峇魯文化的一部份。他的書攤從前作為假日市場的末端位置,到現在後方仍看得見不少攤販繼續加入,但從前市中心最大市場的廣場,現在已成為哥打峇魯最大的購物中心。
這裡的市場文化正在侵蝕我們虔誠的心靈,如果我們更加堅定自己的信仰,生活中並不需要這麼多外來的物質。
情緒激昂的演講聲從市場的遠方傳來,相較於書攤所在的市場末端,遠方正傳出一陣陣演說聲的帳篷是從早期市場的最開端。激動的情緒透過音頻幾乎爆錶的音箱,從市場前端播送到末端,強烈批評著市場裡的人們對物質文明的過度依賴。在彩色壁畫的交會處上,白帳篷下坐滿虔誠的聽眾,與壁畫上的阿帕契直昇機轟炸形成強烈呼應。完好的牆壁上畫著因為戰爭而炸出的大洞,炸射的火光、在戰火下逃亡與送醫的中東人民,坦克、轟炸機與斷垣殘壁⋯種種景象,中東戰事的壁畫主題佔據在整個哥打峇魯市中心的巷道。我手上提著一袋看似足球聯隊徽章的「穆斯林團結起來」與模仿跨國企業標章的「支持巴勒斯坦拒絕麥當勞」等文化干擾貼紙,已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來到什麼地方了。
請把妳自己的身體包好。
離哥打峇魯市區不遠的PCB海邊,堤防上正寫著各式地提醒標語,一個充滿人潮的休閒海灘。堤防邊人群正圍觀一個堆滿木箱的攤位,木箱旁的男人仔細地說明他手中那瓶散發螢光的橘紅色液體,他一邊用著麥克風流暢地介紹,身旁助手一邊示範將保麗龍塞入裝滿液體的杯中,這時地上的木箱被另一人慢慢打開,圍觀群眾終於滿意地看到蟒蛇從箱中緩緩升起。再回頭注意水杯時,保麗龍已在快速冒泡的杯子中消失了。男子繼續大聲地推銷橘紅液體的功效,而在一旁的助手則忙著向民眾兜售分裝好的藥水,但群眾的目光始終無法輕易地從木箱上移開,蟒蛇就這樣不斷地試著從木箱中脫逃,但又再次被塞回去,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在所有人眼中只有蟒蛇掙脫秀的同時,耳裡聽到的卻是特效藥的各種用法:可抹在手上、吃到肚裡,但跟這些蟒蛇們沒有任何關聯。這個PCB海灘的攤位舞台,正上演著一場默劇與音樂會的聯演,聽覺與視覺各自陳述著不同的故事,感官彼此交織,但在內容上卻一點也不相關。
你從哪裡來?
我從那個連「7-Eleven」都標示爪夷文字的吉蘭丹(Kelantan)回到檳城,環境的差異反而讓人難以相信並不是來到另一個國家, 馬來人與華人老伯在早餐店共看一份報紙的景象不再稀鬆平常。
在喬治城(George Town)的一場分享會,藝術家工作室Carbon舉辦的「東遊記」(Ke Timur)上,投影機過度曝光、異常鮮豔且壓縮的影像,投射出另一個年輕的獨立書店Kitartb發行的小誌《交換故事》(Titih;根源之意)封面照。它位在哥打峇魯公有市場中人煙稀少的樓層,當時,負責人埃茲米爾(Ezzmer Daruh)熱心地跟我們介紹他設立書店的心路歷程、最愛的閱讀清單及伊斯蘭文化影響的人生哲學。活動眾多的Kitartb書店逐漸形成當地喜愛文化活動的年輕人的聚會場所,他認為自己的書店中還欠缺一座棚屋(Wakaf),這是《交換故事》小誌封面夕陽裡馬來式涼亭與底下人們聚集的剪影想像畫面;作為聚集人們聊天對話的空間。大家聚在一起時,「你從哪裡來?」成了打開話匣子的最佳問題,衍伸到透過起源的討論喚醒大家對於自身文化與歷史的意識,重新探究身份認同並形塑在地文化。
「根源」是對於過去提問,那是否一併的討論未來的樣貌?在見面聊天時詢問「你從哪裡來?」是否引發「你要去哪裡?」的提問?事實上沒有,埃茲米爾提起他最喜歡的兩本書,也是引發他經營書店構想的出發點:《哥打峇魯茉莉》與《哥打峇魯人》分別講述城市的過去並與現今大不相同的歷史,前者的1940年代與後者的1970年代都有相對多元的文化景觀與文學樣貌,對他來說即使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讀過書中的另一個哥打峇魯都會感到既陌生又新鮮。書中關於過去的城市生活在今天成為書店活動的目標,透過討論、了解過去來重塑這個城市的樣貌。
或許在行動的當下,因為時間的差距,沒有問「要去哪裡?」的《交換故事》小誌,逐漸改變了城市現今的文化樣貌。彷彿是出版的文藝復興,就算現在真的變成1970年代哥打峇魯,我們依舊稱它為2017年的哥打峇魯;有著1970年代風貌的2017年哥打峇魯。關於過去,透過詮釋與想像來具現這段只存在於記錄的經驗,現在與過去如此不同,所以透過回到過去的行動,事實上已改變正在逐漸成為未來的現在。
你來到這裡跟台灣的南向政策有什麼關係?
投影中《交換故事》的封面在燈泡顯色下,黃昏看起來特別的豔紅,大部份在座的檳城朋友並未去過吉蘭丹,只能透過有限的畫面與色彩來想像東海岸。從「你從哪裡來?」「來這裡做什麼?」到分享會的最後一個問題,大家感興趣的都是:「為什麼你會來到這裡?」
越來越多外地藝術家、策展人現身檳城或馬來西亞,從參訪、展覽到進行計劃,不只來自台灣,更早之前就有日本與其他國家的機構將目光投向東南亞,透過各自觀點來想像南方。在分享會中,投影機的強光播放我們在哥打峇魯訪談的各個片段,我、周盈貞(Okui Lala)、符芳俊(Hoo Fan Chon)和阿提卡(Wan Atikah),每個人對計畫有不同層次的參與,對馬來西亞和吉蘭丹的經驗有別 (熟悉度從成長於哥打峇魯的阿提卡,到在計畫前經驗為零的我),透過影像加解說,輪流談著關於遠方、過去和遠方過去的種種樣貌,在我們的努力詮釋與集體想像中,構成了一段全新的誤解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