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榮幸成為〈《數位荒原》駐站暨群島資料庫〉的第一位邀請藝術家,開始進入正提前,我先播兩段影片。第一段影片出自我在泰國錄的作品:〈How do we meet? How can we meet?〉(2016),在影片裡面,我和婆婆一直用不同語言重複:「闔家平安、家孫平安、出入平安、遇見好人。」四句話 (註1),這裡我們使用的是潮州話。第二段作品則是出自我的作品〈My Language Proficiency〉(2017),其中一些對話如下:
(普通話)今天我們要討論的主題和語言和自己有關。
(馬來語)Hari ini kami akan bincang tentang bahasa dan sendiri.
(英語)Today we are going to talk about languages. And since because we have varies languages and backgrounds, so we will be interpreting and translating ourselves, so that everyone here can understand.
(普通話)因為有不同的語言和不同的背景,所以我們會翻譯彼此好讓大家都能夠明白。
(馬來話)Oleh sebab kita mempunyai beberapa bahasa dan latar belakang di sini, kita akan menterjemahkan satu sama lain supaya semua dapat faham dan berkait di sini.
(福建話)Wa ki xiung wa ia iong Hokkien-ua lang kong o. Yin gui ka ca lang xi kong ai iong kaki teh yi 貼切自己eh language lai kong la.
(英語)I am thinking that should I use Hokkien? Because just now we said that we wanted to use the language that we are most comfortable here.
(普通話)我在想應該用福建話嗎?因為我們剛才是有說要用最貼近自己的語言啦。
我大概播到這,你們可以聽到裡面每句話都被翻譯。我來自馬來西亞,第一個是Bahasa Malaysia,就是馬來西亞的國語,第二個是中文(普通話),第三個是英語,最後一個是福建話。這是五月份剛做的作品,在馬來西亞國家藝廊展出。在這作品之前,語言一直是我的媒材之一。但在今年初我在日本跟人家聊天時,對方問身為馬來西亞人,最光榮的是什麼?我說「Being Multilingual(多語能力)」。對方答:那你知道有一個詞叫做「Double limited(雙重受限)」嗎?當我認識這個詞,就開始反思我是在每個語言裡是同一個人嗎?在每個語言裡的狀況又如何?如果你聽得再細一點,會發現每個語言又混雜一點其他語言。我一開口的馬來語也是錯的,因為我說「Kami」,這個字不包含聽的人,就像台語的「阮」。「Kita」才包含聽的人,就像台語的「咱」。 (註2)
兩地共同的母語
當數位荒原主編鄭文琦邀請我來參加這個計劃時,我看著「Nusantara(群島)」這個詞,這個詞的另一個說法是:Malay Archipelago(馬來群島),開始思考它們的差異。我對他說,我對這詞沒有太大的感覺。此外,我在台北進駐時也上馬來語的語言班,班上同學把馬來語和印尼語當成一樣。所以我來這裡的感覺是有很多重疊之處,例如馬來語、印尼語雖屬同一個語族,但也有很多差異。還有中文作為我的溝通媒介,我們的腔調也區別。還有福建話,其實這是我最弱的,可是我卻把這次研究都專注在不同地的福建話之間。為何我要選這個沒什麼把握的語言呢?
我在李恆德老師那裡上了兩堂台語課,他幫我將本名「周盈貞」寫成台灣羅馬拼音:Tsiu în Tsing;看到時感覺滿強烈的。之前,我寫福建話是用自己的系統,像這句話「tua ok teng eh si si beh sai kong fang yan」,意思是「在學堂裡是不能講方言」,這其實是剛才影片的一句對白。因為我們沒有學過寫福建話,在學校裡也不可以說。所以這是我自己的方法,可能混雜馬來語與英文系統。當我去上台語班時,雖然很不一樣,可是初次看到這個語言在我眼前,仍然很有感觸。
我自問難道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名字用一種幾乎沒學到的台羅系統寫出來,而讓我有這麼大的動力研究下去?上禮拜,我參加老師的另一個北投區榮華裡台語班末期發表會,這班同學都是退休族群,幾乎學了兩年。當我聽到他們吟詩或用台語寫的文章,也有一兩人邊唸著邊哽咽。我聽著聽著也感動起來,我忘了它雖然是我最弱的語言,卻是我和爸爸、婆婆溝通的家族語言。雖然我不常和他們聊天,但這份情感是在的。因為我和媽媽用普通話聊,和爸爸用檳城福建話聊—因為爸爸不會普通話,我跟媽媽比較多話聊。雖然我不會把福建話當成第一母語,可是在短短進駐參與課程,發現或許對它的感情基礎也許在此。
除了李恆德老師以外,我也聯絡一位檳城朋友黄啟灝。他是推動檳城「講福建話運動」(註3) 的倡議人士。因為在馬來西亞這樣的多元種族國家裡,確實每個人會幾種語言,最基本是英語和馬來語,假如你有去華校或許多會中文。加上家裡的方言,可是專家指出,檳城福建話因為沒有什麼年輕人要說,可能瀕臨滅絕。他跟幾個朋友做了幾個線上推廣活動,包括線上教學和部落格,去倡導跟長輩說福建話。我先跟他聊起關於檳城福建話的演變,並請他為我的福建話評分。(影片1)他給了6.5分,在影片裡,我提到福建話竟然是計畫的連接點,讓我有點驚訝。以他的評論,7分是可用福建話完全表達,8分就是他的程度,9、10是可以讀寫自如。
差異的拼音與提案
接下來我也和李恆德老師錄製一段評分過程,很開心得到7.5。跟一般台灣年輕人相比,6到8大約是能順暢用台語表達自己的能力,8到10也是能用台語文字溝通。(影片2)對於檳城和台灣福建話的淵源,在網路上不同人有不同說法。因為我也不是語言學家,只是通過口頭得知。我爸爸是潮州人,媽媽也來自福建,可家族歷史更遠,所以我也不知我的檳城福建話應該如何標記。於是,在我和李老師的錄音裡,我請他根據我的福建話,大致推測我的源頭。因為我在錄音裡沒有很明顯的「腔」,所以他只能大致猜。不過有兩個詞讓他認為我有漳州影響,因為我把「黃」唸成「ooi」而不是「ng」(我也開玩笑說這樣可以跟宜蘭人溝通)。另一個是「糜(粥)」唸成「 môai」;台北人唸糜成「bê」 (註4),這種不同地區「一字多音」的現象很有趣。
當我想像檳城福建話和台語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我們「檳城」(Penang)是從檳榔樹命名,檳榔樹也在我們的州旗上。網路上查「檳榔」這詞源於馬來语「pinang」。我覺得很有趣,「檳榔」也是台灣一大特色。我們檳城福建話協會現在有羅馬拼音表,有些歷史學者主張,最初的白話字是傳教士從檳城帶回中國,後來台灣選擇羅馬拼音時也從這系統演變來。這個說法很多不同意見,如同遷徙,有人說台灣是比東南亞還早建立羅馬拼音。不過,這樣的說法也讓我有想像空間,如果從檳城間接傳入台灣也很有趣,我們現今的系統就是從台灣拼音修改而來。我和啟灝和李老師個別訪談,也會比較不同用詞。像你們會說「你好(lí hó)」,我們會說「汝好(lu hó)」; 你們說去「學校」,我們說去「學堂」。老師也說「學堂」似乎比「學校」更原始。所以究竟誰先誰後,誰影響誰?不同人如果從不同角度來看,當然有不同的解讀。可是看到不同的箭頭牽繫彼此,對我來說也滿有趣的。
我的提案也是關於未來想做的計畫,我抓緊「未來」一詞充滿想像。尼莎颱風來襲當天(7/29),我找到這首伍佰唱的台語歌「風颱心情」,這些台語流行歌曲影響我很多。如果你們聽到剛剛說,檳城語言專家認為福建話會在40年內消失。啟灝的理解更悲觀,他認為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至多20就會消失了。同時間,聽到台灣將母語課程納入教學裡。雖然有人說一星期只上一次,也沒有什麼影響。一旦被納入教育系統,就會有更多歌星在台灣會用閩南語寫歌唱歌,台語歌曲會更流行。而在檳城,台灣流行歌曲也滿強勢的。所以在檳城福建話慢慢消失時,同時間的文化輸入仍可能通過流行歌曲等輸入台語。
上星期我比較在看檳城與台灣的福建話比較。我也認識另一位台語專家陳先生的女兒,她是我第一次來長庚大學交換學生時認識的室友。我跟她提到我想通過兩地方言來做計劃時,她介紹我給她爸爸。陳先生是一個滿妙的人,他研究出一套「視音漢字法」,對我來說這也是一種未來母語提案。視音漢字是指如何正確、精準地把「河洛語」記錄下來,因為據陳先生說,羅馬拼音法並不能仔細將字完全紀錄下來。所以視音漢字表是從「注音符號」研發出來,其中又做了更細的組合,目的就是更精準地掌握河洛語發音。陳先生也想教我怎樣用它發音,但我不會注音,因為馬來西亞是用漢語拼音而非注音。其實我覺得他的看法很有趣,他覺得注音法在台灣使用更久遠,而這種方式又能更仔細地記載聲音腔調。我跟他聊過後也認為這是一個未來的提案,因為他的目標是把方言更精準地書寫。像李老師說過,中文不會用像台語的「紅紅紅」這樣利用腔調變化的三連音表達「極度」之意,所以注重腔調的視音漢字表對我是很新的概念。
陳先生的提案有點像反提議,就是不用羅馬拼音而是用本地音標,和當初看到自己名字用羅馬拼音寫下時一樣使我思考良多。在此同時,上星期有一個關於臉書的新聞,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到,就是臉書的人工智能程式Alice和Bob,它們不小心「創造」自己的語言而被強制關閉。我不禁聯想到在進入未來的同時間,很多方言會消失,也有新的語言誕生。雖然對語言或電腦專家來說,這樣的「語言」並不具有實質內容,但如果以隱喻來理解這新聞,它也是兩個程式之間創造出來的「對話形式」。臉書工程師沒有採用這個對話是因為,它們沒有要完成「密碼學」賦予的目的。傳統上Alice在密碼學代表發送者,Bob代表接收者,它們被賦予完成一個必要任務,但這兩個並沒有達到工程師所指定的任務。不過這件事有讓我想到,像Bob說的「i i can i i i everything else」。但它的意思是我可以有三個,你可以有其他的。我自己的解讀是Bob和Alice也自己製造更容易彼此溝通的語言。
AI學習作為語言的隱喻
我想到老師說,閩南語的三疊音「紅紅紅(âng)」,第一個「紅」變成八音以外的第九音 (註5),這是比較稀有的用法。當然台語也有「很紅、非常紅」這樣漸次加強的形容方法;在普通話裡受限於只有四種腔調,也沒有像閩南語這種使用三疊字聲腔變化來強調語氣的用法。當語言的滅絕與語言的創造這兩件事同時發生,我一邊看一個比較古老的語言,一邊得知Alice和Bob可能是屬於程式語言領域的未來對話—我知道大家有自己鑽研的領域,也擔心有些語言學家誤會—我並非要把這麼細膩的語言腔調類比為機械人的語言,但是關於「三疊字」的比喻也滿有趣的。
我可以多說些關於Alice和Bob,最初可能叫做A和B,在1978年密碼學家議定一套關於密碼學任務的協議,因此命名為西方世界相當普遍的Alice和Bob。我覺得這個東西有趣的是,雖然是在這麼直接性或功能性的傳播溝通代表,它們也被賦予不同的角色,甚至影響到不同文化,例如Youtube有以Alice和Bob為主角一問一答的科學線上教學。所以對於當代文化影響很多,2000年有位印度學者提議以Ramayana史詩裡的Sita和Rama來取代Alice和Bob,這樣一來後兩位也可以休息了。在他的理由中,Sita的「S」代表發送端,Rama的「R」代表接收端,因此不需多家解釋,這也是一個很短的提案。於是,我決定把Alice和Bob翻譯成福建話A-lē、A-pó。
當我們講到母語時,我反思到我對母語的定義有點複雜,如果我從小跟著四種語言一起長大,很難選擇一種母語,不只雙重更是多重受限。我的朋友對於檳城福建話的未來趨向悲觀。除非現在有人保護或者推動它的保存,例如我們也想了幾個提案,通過影片或藝術使它再度流行。跟李老師聊相對比較樂觀,我問老師會不會擔心有英文就沒人想學台語,老師也說全球化的趨勢確實有影響,但以他的經驗得知越來越多年輕人來上台語班,沒有太壞也沒有太好。我們(檳城)未來的母語,先前我比較在看強國的語言也好,馬來語也好,福建話或閩南語也好,這些也會受到很多力量的影響,例如政治或政策。因為政治策略改變,某個語言立刻會流行起來。另一個力量屬於未來,人工智能也好,程式編碼也好,它們都會變成未來的「語言」之一。所以我的提案其實是給A-lē和A-pó這兩個未來的對象。陳先生說道腔調如果沒有被記錄就很容易消失。例如我沒有學寫福建話,因此腔調很容易被混淆。專家也進一步想把人工智能更人性化(在AI的功能性外),其中一方面是回頭研究人類的語言。由於我的提案對象是未來的人工智能,它們也要吸收古老語言的腔調,畢竟谷歌翻譯目前無法唸出台語。底下我設想它們之間的一段對話 :
Alice: Bob, we are getting “red red red” lately.
Bob: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Alice?
Alice: listen carefully Bob, “red red red”.
Bob: but Alice, I can’t here you here.
Alice: try again Bob, “red red 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