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計畫「絕命藝師」還在構思和申請階段時,我就隱約感覺到,將黃大旺列入考察勢必會遇到一些麻煩,特別是跟前面三位藝術家相比。不過轉念一想,這樣也好,母群體中總要有些異數或難點(黃大旺在許多方面都扮演了這種角色),如此事實才能更全面地顯現。
雖然數位藝術不能跟NFT等同起來,但它們至少有些親近性,因此對長年從事相關創作的王新仁、賴宗昀和葉廷皓而言,暢遊元宇宙不算困難,我們也確實看到一些成果。相反,黃大旺儘管不乏數位作品,卻從來沒有精緻的、嚴格意義的音像(audio-visual)產出,也不曾以編碼(coding)創作。他編寫過midi音檔,也做過數位繪畫,但就是不像上面幾位藝術家專業和洗練;或者,對某些老愛抱怨學院體制的人來說,沒有他們那麼「北藝大」。
把黃大旺列入考察,原因之一是重新審視筆者自己,一個本來不把投資和新事物當作一回事的自己。隨著「區塊鏈─加密貨幣─NFT」這個三位一體進入大眾視野、制約投資人們的生活,我開始看重交易,也就是錢對物的買與賣,以及由此積攢金錢的過程與細節;換句話說,我不是本來就專注投資的人,而是乘著這波浪潮才有了一定程度的關心。我好奇,如果鏈圈的程式術語和幣圈(旁及法幣世界的股匯市)的數字線圖過於抽象,那麼以圖示人的NFT,能否讓相對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家感覺「踏實一點」,在創作和銷售作品時也正視投資?
答案是:不。有一些人,就是打死不理財不投資。除了苦手於此的麻瓜外,一提到這般「金錢遊戲」,他們如果不是怕,就是恨,不只避而不談,也極盡嘲諷之能事,何況這場「賭局」還跟看不到、摸不著的加密貨幣扯在一起;台美股都不碰了,怎麼願意參與晦澀難解、「反正又是一次鬱金香狂熱嘛」的「虛擬」市場?假使把NFT從「三位一體」除名,對他們來說,或許還能接受(問題是,一旦如此,NFT跟社群媒體上免費轉載的圖像有何不同?數位藝術家願意繼續接受這個廉價的命運嗎?),但因為NFT基本上扮演了「聖子」的角色,大家就退縮了。(這個聖子大致有一個「肉身」,即雙眼可見之視象,立基於區塊鏈和加密貨幣,卻更加具體。)
黃大旺也屬於這種人,而且不是唯一。在跟他類似的藝術家體內,似乎流淌著一脈牢不可破的骨血,「意底牢結」(ideology)抵禦著任何錢滾錢的市儈行為。對於受到批判主義影響、凡事講究獨立思考的藝文創作者及知識份子來說,這原是良善而可欲的品格。可是,若這番姿態只是用來掩飾對資本主義最新發展趨勢的無知,那將無助於指出超越眼前這個噁爛社會的可能;因為只有在深入體會並剖析病灶後,才能開出有效的處方。別忘了馬克思如何批評其前輩和同儕忽視資本主義的機制,他們的處方因此淪為「烏托邦社會主義」,而馬克思更曾在考量德國政局對歐洲的衝擊後,跟倫敦證交所買過一波股票,隨後跟恩格斯抱怨資本的殘酷。批判不是劃清界線,而是入乎其內、出乎其外。
翻看黃大旺的tzkt(泰卓鏈上的帳本系統),第一筆入金是在2021年四月底,由我轉入兩筆xtz;就此而言,大旺也算是泰卓鏈NFT的OG。不過基於他的習性,這一年間,收藏和生產的成果不算豐富,儘管就這些作品本身而言,仍是有趣且美觀的─或許,這可以讓我們回歸創作層面,暫且抖落一些銅臭味吧?
不問錢途,只求美好:黃大旺的淡泊收藏
大旺喜歡的NFT不太是生成藝術,而是老派一點、在一定歷史時期內有其顛覆性的作品,如刻意毀壞資料的glitch作品,以及發揮創意東拼西湊的拼貼藝術。我們可以從他的幾件收藏品窺知一二,其中也包括幾年前風行的人工智慧。
資深的泰卓鏈NFT藏家應該多少看過Chepertom這位藝術家的作品,只是從投資的觀點出發是否會買他幾件,可就見仁見智了。
被低估的glitch art:Chepertom
Chepertom來自法國,曾經幫拿過多項大獎的女高音歌手亞莉安娜‧格蘭德(Ariana Grande)做過音樂錄像。他的創作充滿大量glitch(使資料錯誤顯示或故障的手法)顏色和紋理被刻意扭曲;看似雜亂,實則完成度高,作品之間方法貫通又不失畫面的變化和細節,只要觀者能感受其中折損、崩潰和不協調的快意,都會為之觸動審美的神經。
可惜,他的推特雖然也有三千多人追蹤,但在泰卓鏈上的知名度卻不高,從未站上話題的浪尖。15版內的作品值得收藏,因為一級市場價格不高,二級價格通常也沒有高出一級太多,缺乏買家搶購;換句話說,除非出於無法自拔的喜好,否則只能視為價投的對象(意思是,花點錢無傷大雅買個幾張,搏他一搏,而不是非買不可的搶手貨)。
大旺曾在推特上多次轉貼其作品,我自己也非常喜愛。Chepertom是在2021年泰卓鏈NFT最熱的八月開始發表作品的,直到前幾個星期都還持續上鏈新品,可謂死忠的泰卓鏈OG。更重要的是,他發行作品的間距恰到好處,不像某些藝術家雖有良好的技術與美感,卻濫發作品,無法令藏家期待並感受其珍稀性。目前還未在FXHASH這樣當紅的生成藝術網站現身,大概是包含他在內許多藝術家的硬傷(對這些藝術家來說,其實不公平)。
大旺收藏的這張Yellow.RAD於去年12月初發布,只有10版,一級價格6xtz。不過,他是在今年五月才以28xtz購入,目前無人掛賣。我不知道除了純純的愛(以及也許我們都忽略的成為藍籌NFT的可能),還有什麼原因讓大旺以這樣的條件買入。
冷門的拼貼藝術:AEMPATIA
另一位大旺喜歡的藝術家來自阿根廷,是從事拼貼藝術的AEMPATIA。坦白說,如果不是專門瀏覽大旺的收藏欄,我從來沒聽過這位藝術家。他初次發表作品的時間比Chepertom還早,在去年六月。除了objkt上的各個系列,他也在rarible發行。
這件Scenarios有15版,大旺在今年三月以1.5xtz的一級價格買下,目前有其他藏家掛價10xtz,就投報率來看,表現不俗。大旺認為,這件作品的拼貼元素比例合宜,展現出「突兀的說服力」。
作品由實體紙張拼貼而成,輔以數位修正,我們可以聯想到許多故事和畫面的可能意義。AEMPATIA自稱是「天啟的拼貼藝術家」,關注宗教畫的素材如何結合當代元素,作品有靜態圖像也有簡單的GIF。他的新作上星期發布,跟Chepertom一樣都是OG,卻同樣不是社群焦點。除了審美情趣外,類似藝術家的作品很難現買現賣(flipping),只能長期價投。在大旺這裡,我們看不到像賴宗昀、葉廷皓那樣flipping爆賺一筆的情況;即便他手邊的藝術品在數據上投報率良好,但交易資金量過小,一切也是枉然。
事實上,拼貼藝術在鏈上從來不是顯學,細想下來,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紙類拼貼而後上鏈,只是把objkt當作又一個拍賣的平台,創作及製作過程都跟區塊鏈的去中心化特色和智能合約設定無甚關聯。生成藝術之所以萬眾矚目,就是因為它在新環境下使自己成為「區塊鏈原生」的,攜帶過去的視覺傳統,緊密扎根在技術與概念的沃土中;不只如此,結合p5.js的書寫,它很能展現出複雜的幾何紋理和豐富可期的時基動態。當然,現在的趨勢已經有點過熱了。
細密調變的AI古畫家:Ganbrood
在大旺的收藏欄中,少數知名的藝術家除了有Mesh Lab(倫敦電子音樂家Max Cooper,在現實世界中已廣為人知),還有Ganbrood。後者相當活躍,總是在許多藝術家的推特留言回覆和討論,也是泰卓鏈NFT社群中的頭號藏家之一。
作如藝名,Ganbrood使用人工智慧中的「GAN」(生成式對抗網路,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生產作品,連續製出多幅擬古又貼今的驚人成品。他的靈感多來自攝影和古畫(自詡為「後攝影師」),企圖拆解和重組物件輪廓。今年三月底,在Volume DAO獨立選件的《機器會夢見NFT嗎?》藏品展上,Ganbrood就被選為參展藝術家。他的作品吸引許多畫廊人士佇足觀賞,詢問度高。
大旺收藏的這幅作品,名為〈亂數假文〉(Lorem Ipsum),在拉丁文中是指用來測試排版的隨機文字。在AI行動和人為調校下,幾乎每一次的調變或修整都可被視為測試性的文字或版面,只要人工智慧越趨成熟,測試本身更令人滿意,就是直接的成果。
這件〈亂數假文〉今年一月底發行在Versum,創作於2021年初,共187件相同版本,每一件的初始價格都是5xtz,目前地板價是13.37xtz。雖然此刻若順利賣出能賺取約兩倍的利潤,但超過一百版的設計,對藏家來說,不易高價脫手。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現,當大旺收藏知名人士的作品時,往往版數和訂價不夠漂亮,因此不易賣出;至於版數和訂價有利的作品,則恰恰出自不太知名的藝術家,再次不易賣出。這跟一般藏家鎖定知名度高,同時版數和訂價又漂亮的策略完全錯開。以上,都不妨礙我們出於審美情趣來鑑賞作品,只是若要把收藏之路走下去,這麼做只會讓錢包快速探底,因此必須持續入金,最終重倉NFT;若拒絕這麼做(大旺就是如此),那麼在媒體上被大肆宣揚的NFT不過只是偶一為之的消遣,不是新型的創作媒材和載體,甚至連給人負面印象的投機或炒作都說不上。
在NFT的世界繼續死幹(SCUM):黃大旺的私創作
大旺創作的NFT並沒有離他過往的作品多遠,大分兩類。一類是Chepertom的路線,繼續大搞datamosh(像素損壞),我們再次看到色塊被打斷和扭曲。另一類是帶有書法筆觸的線條,文字(見諸「黑狼/黃大旺」臉書粉專的俳句、宣講、幹話和諷刺短文)在此是幾何圖形的另類呈現。這些素材出自ipad的procreate,圖像則是用PC的免費軟體gimp與krita完成,搭配wacom cintiq繪圖板(都不是新奇昂貴的東西)。
根據作品介紹,untitled20210725a試圖捕捉網路碎片和數位渣宰,貫徹黃大旺最在意的「死幹」(SCUM)精神:爛、厭、髒、亂、臭,底層的底層,外掛漫無邊際的頹唐與一蹶不振。此作發表於去年七月,只有三版。一級價格1xtz,現在二級價格是50xtz,掛價的藏家就是「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的羅仕東。另外兩位持有者分別是新媒體藝術家姚仲涵和賴宗昀;除了姚,其他人至今都還很活躍。
另一幅作品〈灰階書法〉只有五版,目前售出兩版;這是他的第一件書法NFT,遺憾的是,大旺並沒有在臉書粉專宣傳。不過,以台灣的藝術類NFT市場和身為NFT領域的新人而言,這樣的版數雖少,單價2xtz卻不算低。
這幾年,毛筆字在大旺的創作中佔據極端重要的位置,似乎以言談抒發苦悶之情,這個手法(主要來源已經從十年前好色害羞的處男身分,快速滑向隨老父病痛和臥床而來的長照焦慮),已經在電子噪音、即興演奏和奇曲的身體動態三方共構的精神夾縫中突圍、茁壯。我好奇:最終,是不是動用各種文學筆法和指涉清晰的概念好好說話,所完整表達、表現、表演慾望的程度,更勝取道相對抽象的藝術媒材?如果是這樣,「言說式」的黑狼那卡西已經強過「聲響式」的聲音藝術家黃大旺太多。
大旺還有另外三件我喜歡的作品,屬於〈audio graffiti remnants〉系列,發表在akaSwap上。它們有著塗鴉封面,內容卻是電子噪音,目前由藝術家本人收藏,不販售。〈有聲塗鴉〉是大旺長年累積的創作,過去朋友們就跟他拿過實體CD,也在特定網站上下載過。2021年七月,他挑出一部分鑄造成NFT,別具意義。
我稱大旺的NFT為「私創作」,只是表達他發表作品時過度不宣傳,以及跟NFT社群保持一定距離的態度,倒沒有日本文化中「私小說」一詞的豐富寓意。對他來說,NFT並未給過往和現下的處境添加什麼柴火,只是眾多發表渠道中的再一枚雞肋。他的若干NFT創作,也只是心血來潮時在這些渠道之間流轉、冒出來好奇探頭一番的個人意念體現,無關宏旨抱負。他就是他,作品就是作品,憂鬱就是憂鬱,宣傳什麼的都是次要。
小結:脫離社群的藝術生產
撇除黃大旺的個人特質,台灣確實有一些創作者跟他一樣,把NFT當成作品的另一種形式,相關網站當成作品的另一種發表平台,不置身相關社群。深入社群意味著實際去收藏,而且很可能是大量收藏,長時間、全身心地浸泡其中。據我觀察,聲音藝術家許雁婷和新媒體藝術家張晏慈都在各自的領域耕耘許久,累積了不少優秀作品。他們儘管都發表了NFT,但跟真正的NFT藝術家和藏家總有些隔閡。
以往,身為藝術家,必須積極購買相關作品、欣賞相關演出作為自己的養分與靈感來源。舉例來說,從事聲音創作,不可能不下載一些專輯或買幾張唱片;拍攝電影,也不可能不買一些DVD或看個線上串流(這裡先不論吉他、效果器、混音器、攝影機和剪接軟體等生產工具)。我們關注音樂的出版和電影的上映,自然會深入相關社群,認識機構、遇見同好、了解趨勢或在跟創作者本人見面時感到興奮。然而,長期下來,手邊的所有物件都是花費,倘若捉襟見肘,就只能以便宜價格賣出(除非是絕版罕品)。
NFT的世界不同。收藏NFT,不只是創作NFT的養分,開銷過大時,轉手賣出則很大比例是賺錢的,少有以「二手價格」(附帶「六成新」或「近全新」之類的說明)賠本賣掉的狀況。因為數位藝術就算有物質基礎,卻無涉作品的折舊,而不管收藏還是買賣,跟從前一樣,過程中依舊會遇到一些時常出現的人事物,發現自己鑲嵌進某個社群,置身於獨特場景。此外,積極收藏和買賣,對NFT生產者或創作者來說也是有益的,因為他們將更能換位思考,了解買家或藏家們在意什麼,而不是一味地呈現自己、凸顯自己。
本文並不是說NFT(及其所屬的「三位一體」)沒有風險。的確,個別的NFT項目隨時可能泡沫化,而且已經有許多泡沫化的案例。然而,NFT作為區塊鏈「藝術─社會部門」的代名詞,就算有淡旺季之分,卻不可能灰飛煙滅。這就像在時間長河中,儘管有無數小說、散文和詩歌不再被人閱讀,文學這件事卻不曾消失於人類歷史。
跟社群剝離的NFT創作,是無法走進Web3.0核心的。因為在此,沒有一件事情可以獨立被完成,藝術家和藏家彼此需要,藝術家自己最好也必須是藏家。以黃大旺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的性格來說(跟他固有的心智及精神狀態有關),NFT收藏和創作只是「到此一遊」的標記。如果他人即地獄,那麼建立在一堆他人之上的社群豈不是十八層地獄了嗎?救命!
(本文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贊助「2021年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