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新加坡政府慶祝被殖民200年,這段時空的起點是1819年萊佛士(Sir Thomas Stamford Raffles)於馬來亞半島的最南端小島上,建立自由貿易港「新加坡」並被視為「新加坡創始人」。如今隨處可見他的蹤跡,從雕像、路名、地標與企業品牌,由此可知新加坡當局對他的重視。令外人困惑的是,殖民地為何要慶祝殖民者佔領的日子?又,作為一個英屬牙買加出身的西方人,如何成為東南亞地區的「新加坡國父」?在此之前,他曾於1805年被派遣到荷屬東印度群島的馬來西亞檳城,吸收許多馬來亞人的語言、歷史和文化。1811年被印度總督明托勳爵任命為爪哇代理總督,1818年擔任蘇門答臘西岸明古魯代理總督。(註1) 這些流浪、探索與代理的生命經驗,除了改變東南亞與歐洲之間的貿易往來,他更以博物學與博物館學的角度,紀錄並建造關於東南亞的歷史、文化、世界遺產與藝術史。
2019年新加坡雙年展《邁向正確方向的每一步》(Every Step in the Right Direction)由七位不同國家的策展人(Patrick Flores、Andrea Fam、Goh Sze Ying、Renan Laru-an、Anca Verona Mihuleţ、Vipash Purichanont、John Tung)合作策劃,派翠克.佛羅雷斯(Patrick D. Flores)表示希望藉展覽引領新加坡拋開過去的殖民史 (註2),無論在貿易、文化、歷史等面向都毫無陰影地走自己的路。另一方面,就往年雙年展主題可觀察到,2006年才起步的新加坡雙年展(Singapore Biennale)於2011年後確立其專攻東南亞區域論述權的地位 (註3)。由於地緣之便,新加坡在宗教、語言、文化與種族各方面都與鄰近的馬來西亞、印尼密不可分。2013年新加坡雙年展開始大量發掘未知的印尼藝術,前往日惹挑選大量作品收藏並展出。從萊佛士到現代,新加坡政府與藝術政策都延續過去將自己視為東南亞中心的企圖,藉由地緣政治之便吸收鄰近國家的能量,其中又以印尼為最大的沃土。
典藏政治與當代藝術的空間對話
此次雙年展的展場包括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吉爾曼軍營(Gillman Barracks)、拉薩爾藝術學院(LASALLE College of the Arts)及亞洲文明博物館(Asia Civilisations Museum)等,透過特定展場安排作品與展示空間對話。在亞洲文明博物館有三件位在不同展廳的作品,與古文物相呼應。這些文物來自東亞各國,為今天馬來西亞、印尼、越南、柬埔寨、日本、中國乃至中東國家在航海時期貿易往來的物件,突顯了新加坡位居東西方文化要津的證明。
馬來西亞藝術家周盈貞(Okui Lala)的〈國語教室:我的語言熟練程度〉讓不同語言背景的人以包含福建話(Hokkien)在內的母語複述自己的故事,這些人描述自己因為在課堂上講不同語言而被責罰、或被迫學習「國語」的過程,與台灣國語政策的情境相似。新加坡自1965年獨立建國以來,馬來語成為「國語」並以英語為「官方語言」。但因為英語的優勢,人們在家中使用母語的意願逐漸減少—尤其是講英語的華人。更因為廣播媒體大量禁止母語,使「方言」的流失更顯著。作品中許多人表示自己對語言的混用喪失自我認同,在溝通過程中產生語言上的混亂。於博物館入口處呈現,是否也暗示這樣的館藏也有認同的焦慮,到底它屬於東方還是西方?是中國、英國、印度、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還是新加坡?
位在一樓展區的還有Jen Liu的〈Pink Slime Caesar Shift: Gold Edition〉,突顯了財富、勞動、貿易與生物學如何與人類生命有關,這些條件往往是驅使人們行動的力量,藝術家更進一步將之導向女性勞動宿命的翻轉暗示。她以錄像、電腦動畫、寓言與實驗室裝置呈現,並以「混血與再製」的血統論突顯出身體與空間的奇幻感。此種超越的科學想像與博物館的古代文物之間,在信仰、文化、語言與地方色彩上彷彿是混合時空的對比。二樓以收藏各種信仰文物為主,分為古代宗教、伊斯蘭教藝術、基督教藝術與祖靈信仰與儀式,較特別的是基督教部份有許多展品將教義融入在地文化。在此的雙年展作品是路明龍(Lawrence Lek)的〈2065(新加坡建國百年版)〉,以電玩的形式創造一個虛擬的空間,並引導觀眾透過遊戲進入其中。這個世界中有許多展廳,包含複製新加坡的美術館、博物館與賭場的空間,當玩家選擇進入某個空間時,還可以觀看不同的虛擬物件,以文字、錄像講述不同的內容,從歷史典藏到未來世界,也有跨國媒體的批判。賭場內以魚尾獅造型探討藝術家創作與藝術信仰的主題,除了用數位科技與傳統宗教藝術直接對話,強調思想在不同時空的漫遊之外,也以博物館典藏與展示機制反思藝術推廣的政治性,作為新加坡將來的重要議題。
筆者相信策展人以亞洲文明博物館的背景烘托這些作品,無論是從文物與人民的連結,或貿易、信仰,到文化價值的交流與傳遞,在進一步思考藝術品的收藏目的時,作品不只是置於某個空間展示,而是與特定場域的物件及空間相互呼應,突顯了展示規劃與典藏機構(視覺政體)之間的對話關係。
借歷史代言:印尼後殖民的貿易與離散
東南亞自15世紀晚期成為歐陸各國的必爭之地,西方藝術的方法學更衝擊傳統文化,難以歸納何謂新加坡藝術的根源。在國家美術館往售票口的樓梯上,Boedi Widjaja的〈Black-Hut, Black-Hu〉建築靈感來自爪哇人Joglo住宅,除了類似昆士蘭與馬來亞的建築結構,讓觀眾思考熱帶地區遷徙與移民的關係,更結合自己移動與離散的經驗,與新加坡人口結構的組成。除了雙年展區,其他展廳還有自己的常設展,其中《Between Declarations and Dreams: Art of Southeast Asia since the 19th Century》追溯整個東南亞共享的藝術衝動。展品最可溯至19世紀中葉東南亞的藝術史,透過不斷辯證並試圖重塑話語和美學與新世代銜接。其主題按時間軸規劃,以藝術感性為切入點,連結東南亞各地動盪的社會和政治間不可分的關係。展題出自印尼「國民詩人」,安吉爾(Chairil Anwar)1948年的詩作〈Krawang-Bekasi〉,感嘆荷蘭殖民者對西爪哇村民的屠殺,宣洩當時對民族獨立的渴望。這份心情也適用於其他曾被西方殖民的東南亞地區的藝術家,介於宣言和夢想、個人與政治之間的創做;而權威與焦慮、想像鄉村與自我、體現民族和重新定義藝術的策展敘事,也與同時展出的雙年展作品形成微妙呼應。
在拉薩爾藝術學院展場中,由印尼、香港、中國與菲律賓組成的〈Mamitua Saber Project〉系列共有四區,主要是從土地開發、殖民時期的香料與海鮮貿易,信仰飄移與自我身份認同等角度討論印尼、北越,乃至廣西與菲律賓的各種問題,並透過民間故事讓觀眾以不同角度思考其意義。互動裝置讓人在觀看影片與文獻的同時,還可以帶走文件與復刻版的報紙及神像,藉這些行動完整作品的目的性。像邀請觀眾將神像圖揉成一團放置在吹風管口,用以表示信仰、文化與移民的飄散。其中日惹的影片〈Moro Moro〉裡有段話是這麼說的:「西方人總說他發現我們,但是我們本來就存在。」這裡顯示多層次的主體反思,殖民者所謂的「發現」如何收割為殖民現代性及其成就?而殖民地「被發現」而成為香料等物質貿易的供應站,並成為殖民者更大的經濟來源,之間的矛盾透過神靈的旁白敘事,作為在地象徵,更突顯觀者進一步思索原始生命的主體位階認同。此外,展場裝置透過嗅覺體驗香料,讓觀眾不僅可以認識歷史,還能透過操作身歷其境。
許多藝術家在不同的展場同時展出,台灣藝術家許家維就同時在吉爾曼軍營(Gillman Barracks)和國立新加坡美術館(NGS)展出考察區域殖民歷史的新作〈石頭與象〉(Stones and Elephants)。作為印尼藝術家代表,印尼藝術團體Ruangrupa創辦人之一、現任Forum Lenteng經營者Hafiz Rancajale同時在吉爾曼軍營和拉薩爾學院展出其早期的實驗短片〈The Old Men’s Club〉與〈Buku/Book〉,還有他近年的裝置藝術〈Social Organism〉與〈Song of Indonesian Modern Art〉,試圖從表演、聲音、文字、知識與影像等角度,為後殖民現代社會提出另一種觀點,呈現出壓抑的社會之下難以掌握真正的資訊,尤其是在印尼改革後的鬥爭裡。
〈Tour showcases shared art history of Indonesia and Singapore〉一文提到2018年為慶祝新加坡與印尼外交里程碑,新加坡美術館製作導覽APP〈Gallery Explorer〉,強調自13世紀開始新加坡與印尼皆屬於三佛齊(Sriwijaya Kingdom)的領地範圍,從那時起兩地的藝術史與信仰等文化有所共享。(註4) 可見新加坡試圖以各種方式連結東南亞各國文化與歷史的主體性,這種做法足為本地南向交流者借鏡。但是否可能讓人無法以新加坡的第一印象連結特定的文化;應該從土地來思考領土與國族的關係,或從人文與種族文化來尋找自我定位?此次新加坡雙年展試圖從展覽角度探索在地空間,並找出何謂「新加坡出品」的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透過展覽佈局將之博物館化。這種對於「真正的新加坡」的想望與矛盾,猶如在吉爾曼軍營聽到新加坡藝術家Juliana Yasin與加帝旺宜藝術工廠(Jatiwangi Art Factory)合作的〈For Peace and Togetherness: Tantejules dan Pemuda Inisiatif〉歌詞不斷複誦的「促進和慶祝和平、愛與團結」,彷彿提醒新加坡在致力於與東協各國的團結(尤其與印尼緊密合作)時,又該如何續寫自己未來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