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荒原:讓我們先從作品〈Time of Doubles〉(2011)和「人工自然」研究計畫談起吧,我注意到你們在論壇裡使用複數的型態(Artificial Natures)。
池日(以下簡稱J):其實我們進行的「人工自然」(Artificial Nature)這個研究計畫是指某個特定的創作,但我認為這個詞彙可以包含一種全新的藝術型態(art form),也就是說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人工自然,因此有時候,我們會集合地以複數指稱它們。而這個作品名來自阿根廷小說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概念「一體雙生」,這個概念是他曾談論書寫裡的幻想主題。(註1)
數:你們的作品讓我想到陳珠櫻的互動作品〈Quorum Sensing〉(繪影繪生,2002)(註2),它是透過細胞自動機(cellular automata)的演算法,賦予虛擬環境某種自主性,虛擬生命會在這個系統裡成長和演化成不同種類。你們也提到,在這次的裝置有兩萬個物種。
J:應該說這個系統最多可以表現兩萬種生物,但並不是每次展出時,觀眾都可以看到那麼多的表現型態。
數:在作品裡這些生命型態首先是非常微觀的,再者它所捕捉的人體影像具有等同實體的比例,微觀的生物追逐這些鏡像的能量痕跡,好像混合了真實和虛擬的雙重世界觀。
魏克費爾德(以下簡稱W):這種設計是因為1959年耶魯大學的物理學者費曼(Richard P. Feynman)在加州理工學院美國物理學年會演講〈There’s Plenty of Room at the Bottom〉(中文譯為:這底下的空間還大得很),其中提到透過極度微小的研究領域,那裡有太多事情可能發生,也有太多有待人們發掘的不明面貌。
J:初次版本考慮到虛擬世界的變項時,確實在尺度上有所開發。在微觀或奈米這種微尺度下,我們可以呈現整個廣袤的宇宙。這也是費曼曾在1960年代提到的觀點。此外在我們參與過的計畫裡,有些和虛擬的造影有關,這也帶來尺度上的啟發。在一個我們最早參與的互動裝置〈Allobrain〉裡(AlloSphere Research Facility是加州聖塔巴巴拉分校的California NanoSystems Institute某項綜合新媒體與運算工程的研究計畫),運用真人透過腦功能性磁振造影(fMRI)的腦部資料建構立體的沉浸式虛擬世界,得以將這些內部空間視覺化,體驗到大腦內部就像某種建築的空間,這些尺度上的相對性使我們獲得許多啟發。所以當我們要創造自己的版本時,體認到它可以是發生在細胞內部的極其細微場域,可以是奈米等級的具足宇宙,有自己的流體系統。但在這種尺度之下,我不態清楚裡面的重力是如何作用的。它是全新的,但也存在於實體;雖然有令人著迷的不同法則,但在某些層次又像外面的巨觀世界,有如某個宇宙或星球。對我們而言,兩者之間的開放想像更有趣。這次展出參觀者會以人型的代理者(avatar)進入這個微觀的宇宙,它們的尺度與真人相仿,但這種相對性仍然存立。
W:或者說你不知道虛擬世界裡的自己是否經過變形,是變大或變小了,或根本沒有改變。這或許也解釋了為何我們不刻意表現—我的意思是在技術上可以擷取真實的外貌,如服裝或顏色—但我們沒這麼做。它只是表現人體的抽象形式,並轉化為供應生命的能量。
數:我喜歡能量形式的概念。你們在論壇上提到一些科學性背景,因此我想知道你們對「自然」的興趣是否也來自於學習的過程,或說這種興趣比合作的關係出現得還要更早?
W:我的答案是對也不對。雖然家人愛好園藝,不過我在和池日一起工作後才對自然比較有興趣。我感興趣的主題其實是:何謂創造一個世界?在認識她前,我的背景是哲學。所以我喜歡閱讀人纇提出的瘋狂想法,像是這個人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怎樣組成的?它有什麼法則?什麼意義?又存在何種可能?與此同時,我創作音樂、編曲,可以說相當著迷於程序性,和現在一樣都對於某些操作過程感到興趣,例如某些能回饋或建構自身的程序。說到這裡,這種能夠建構自身系統的最佳例子莫過於大自然,它是一個最開放(open-ended)的系統。要理解它如何被完美地創建,是一件很迷人的事情。
J:我想自己一直對自然系統感興趣,只是不理解如何實現這種興趣,也不知道如何將自然的系統納入創作,直到我們在2007年展開這個研究。但我以前在從事傳統的裝置或雕塑創作時,就對於系統或對各種構成元素之間的關係更有興趣,這種興趣是實體上的也是觀念上的(W:特別是在微觀層次上,它們是相通的。)由於萬物的常態如此開放,你甚至可以問何者才是真實(reality);比如我現在看見你似乎正在採訪我,我們好像正在溝通,但它是真的嗎?你真的在我的面前,我也真的存在嗎?我認為所有提問都有可能。所以與其說是自然,我更有興趣的是我們是如何在這裡形成,何為必然的理由和機制,還有如何流動形成新的事物;我感興趣的是那一纇問題。
數:你們也提到創作是為了協調主觀的美(人工)與客觀的真實(自然)。
J:這裡的人工是指我們的文化外在,是任何人類創造的事物,包括科技、科學和藝術。這一切都是文化的造物(artifact),它都是人工的,對人類來說是選擇性、決定性和關鍵性的。我可以解釋一下我們如何思考美(beauty),有人會將美定義為主觀的感受。例如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只要我們熟悉藝術史就會認同它是不朽名作。但如果把這幅畫給外星人或原始部落看,如果拿到非洲或中亞,問那些不了解近代藝術史的人們覺得它好看嗎?或許有人會不覺得它很美。所以美是相當不客觀的,它是一種追尋的過程,根據你的知識和文化背景,不同的背景、個體都有不同的看法—這是一種理解方式。但也有另一種理解:美可以是客觀的,作為人類在生物層面上,我們會覺得某些事安全而美好,比起另一些事物而言。比如說我們看見黑暗或聞到某些氣味時,我們會說它是醜惡而危險的。
數:作家伯格(John Berger)曾從歷史發展考察藝術和自然(世界)的關係,提出鏡子或劇場的比喻,以及印象派畫家作為探討知覺的過程。延伸這些比喻來說,你們如何思考你們的作品和自然的關係?
J:我們拒絕成為「自然的再現」,雖然作品某些內容看起來像是自然,但我們追求的是一般人感到陌生的對象,是那些可能而非一般的事物。我們想要減少作品的主觀性,因為我們認為主觀的詮釋如伯格的說法,在過去的現代藝術史上,藝術如何成為作品比之它是怎樣的作品來得重要…我們只能聚焦在藝術家如何詮釋作品,就藝術的歷史本身而言,我們太過尊崇人類的地位。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我們所做的是體現自然如何運作。
W:所以我們不會描繪靜態的自然,我們採用自然創造自身的方法來創造另一個世界,我們透過自然的法則進行創造。相較於你提到過去的典範,我們所做的是想要設法從作品裡移除自身的存在,就像許多宗教藝術一樣。
J:希望有一天作品可以自我演化而不需要我們。(W:或許那時連我們都不存在了。)
數: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好了,到時候藝術還需要觀眾嗎?
W:當然!這是另一個面向,畢竟藝術更是一種體驗。
J:我認為作為藝術家是一種責任,而且也不只我們這麼做。對我們來說,作品傳達的訊息並不是我們認為最必要的部份。但從前,就我所知,在現代(主義)藝術裡,作品的訊息(概念)是如此重要的事。當然,我並不是說現在不重要了,而是說它不再是最重要的,這是我想表達的。我們想要傳達的是一種經驗,所以它比較屬於開放的環境,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概念、想法和啟發。至於藝術家要創造的是一個人們可以遭遇、可以進入、可以浸淫在其中的全然體驗。我想創造這種藝術的作用是很有趣的,也知道人們都忙碌於日常生活,所以我們代替他們去做這些,我們創造一個人們可以觸知的環境,讓人們獲得沉思和參與。因此有開放的時間與啟發,提出自己的問題並解答。
數:提到作品的演化,能否談談這個自我演化的傾向以及你們對此的期待:它是在單一裝置完成?還是透過系列作品完成的漸進趨勢呢?
W:我們希望包含這兩者。
J:由於我們是這個世界的真實創造者,每次創造某件作品我們都會加入一些發展,如小幅度的演化。但同時,作品也有自己的演化系統,因此它甚至有一種潛力,成為連作者自己都未知的。我們需要發展更多演算的能力,理解更多機制的細節,事實上它們每天都有新的發現!所以我們對此相當樂觀,也深信可以將它加入人工自然之中,最終可以實現自己的演化,創造自己的時間和空間。
W:當觀眾來參觀時,他們可以立刻影響作品,作品或許也可以立刻影響它們。我們希望可以持續這種影響,現在我們同時想要發展的是,作品也可以在時間裡持續下去,透過和人類有意義的互動,而不只是貢獻性的互動。
J:保留地說,如果未來如此發展,或許觀眾可以持續拜訪作品,因為它和最初所見將有明顯的不同。從第一天到最後一天都持續演化。現在也有變化,只是它仍然屬於相同的層次,屬於相同的時間。希望這個作品最後可以形成一套自然系統,然而,更重要的是我們在引導它的演化,是人類創造這套系統,我們不該忘了自己為何要創造一套會演化的系統,是為了找尋作為人類的我們自己,關於我們的潛能還有我們所屬的自然。作為某種生命型態,它不會獨立存在,而是將提示世界這些創造性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