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在此處揭示自身 (註1)
這是柬埔寨藝術家萬迪拉塔那(Vandy Rattana)於立方計劃空間的個展《透工—萬迪拉塔那與他所捨棄的影像》,一打開門迎來牆面上的一句話。「1978」這個年份,看起來像一組神秘的數字。這組數字究竟揭示了什麼?或其本身所承載和驅動的,是怎樣的力量?
1978,是柬埔寨紅色高棉執政時期的第四年,一年以後將隨著越南的入侵而結束,卻結束不了柬埔寨自冷戰以來多舛的命運,其遺緒存留至今。1978,也是馬來西亞舉行全國選舉的一年,毫無懸念地,執政的陣線再度取得勝利,如在同一個節點盤旋自轉,到今天都沒有改變過。1978更是一組死亡數字,從萬迪拉塔那「獨白」三部曲中的〈獨白〉(Monologue),我們從展覽的介紹知道,是他年幼的姐姐因饑荒過世的那一年。然而,1978對我而言,更是一組生命數字,是世界和我自己產生關係的起點。
或許,這是一個試圖從死亡、誕生與歷史的迴圈中鬆脫,指向一些什麼的談話過程。
2016年3月7日,台北
區秀詒:讓我們先從〈獨白〉談起吧。〈獨白〉更像是一件攸關「語言」的作品,從語言出發,然後才開始思考影像。你是如何看待作品中的視覺影像部分?又如何看待自己既是藝術家、也是詩人的身份?
萬迪拉塔那:我一直對於該如何處理文字與影像有著許多的困擾。從文字開始隨後尋找影像是相當困難的事。不像畫家,可以從影像開始,之後再思考想法。過去我曾經是以「畫家」的姿態工作,但〈獨白〉讓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工作方式。如果不想把藝術創作視為一件「產品」(product),那我該如何以更具意義的方式工作?這是我的挑戰,沒有答案。書寫就像是一個重組(rearrangement)的過程,不斷地擦拭重來。有時候你會有美麗的文字,配搭的只要是簡單的影像就可以了,一種可以呈現「無」的狀態(nothingness)的影像。〈獨白〉裡的影像很簡單,沒有環境音,也沒有複雜的剪接。要在詩裡面呈現「無」很容易,但在影像中就相對困難。
區:你說文字書寫是一個重組的過程。但其實影像的剪輯本身也是一種重組,這裡頭文字書寫和影像的書寫不也產生交匯了嗎?
萬:「重組」幫助你尋找真相。影像的剪輯當然創造了某些結構。真相藏匿在世界的某處。透過重組,某些事情可能會發生。我們必須在這個過程中意識到,要如何驅動思考,我們在理解人性時是如何裝配自己,我們必須時常提問,以閱讀來啓動思考。從思考當中我們把自己放在某一個位子上。然而,這一切都需要以理解和質問人性開始。為什麼我們要活下去,而不是如齊澤克(Slavoj Žižek)所言,乾脆把自己殺了。為何我們一直活在迴圈之中,戰爭不斷地繼續。我們不停地問自己一些簡單的問題。快樂在哪裡?我們為何而戰?為何我們需要自由?我們現處的民主,是政治性的民主(political democracy)。為了達到真正的民主,民眾必需具備知識,民眾必需變成哲學家,才能開始理解我們的內在。
區:「民眾必需變成哲學家」這個說法很有意思。如果我們把「重組」擴大其意義,重組也可以是突破現有體制的重組,或者說是一種「重建」。你和柬埔寨學者萬迪卡翁 (Vandy Kaonn)的出版計劃,是一個頗為明顯的姿態(gesture),幾乎是以一種較為柔軟的身段,企圖重組或重建柬埔寨的民眾教育,讓民眾有可能從非官方的管道獲取知識。這讓我想起馬來西亞導演和作家阿米爾.穆罕默德(Amir Muhammad)成立的出版社FIXI。FIXI大量地將英文文本翻譯成馬來語並出版。這個翻譯很重要,已經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置換的翻譯,而是試圖打開讀者或許不曾面對的事,揭示世界的另一個切片、另一種面貌。出版社在這裡變成一種為民眾鋪路的行動,讓民眾有機會去重新思考。它或許無法看見立即的成效,需要更長的時間,但結果也有可能是最深遠的。
萬:人類不斷地被自己所魅惑,對自身的存在充滿疑問。文明終有一天會自我毀滅。我們必需自己去搜尋資源。學校某層面也是政治活動的一部分。當今的政治與體系無法讓民眾理解人類的本質。那是一個破壞人性的體系。有錢人的政治往往將民眾拋諸腦後。我們都是不平等的。作為一個人一點都不容易,我們必需時常反抗。如今的紛亂,充滿了恐懼、國族主義、法西斯思想等。但我們必需真正去思考,其實我們的內部是一樣的,而我們又可以如何將內部分享出去。在柬埔寨,民眾的選擇被政府所吞噬。學校只告訴你要讀甚麼書,然後發給你一張證書,但那不是真正的閱讀。知識攸關拯救人性。
區:「知識」本身也是某種提醒,提醒我們要不斷地提出問題。
萬:知識或哲學提醒我們,生命是抽象而神秘的。好的生活不是有一台好的車子、一間美麗的房子。如果我們這麼想的話,那就是無知。
區:你不只一次重覆了「無有」(nothingness)的狀態,能否請你談談,「無」在你作品中的重要性,以及其所延伸的層面?
萬:在〈炸彈池塘〉、〈獨白〉中,人是缺席的。形體缺席卻又無所不在。這呼應了民眾所經歷的歷史與創傷。人們常常覺得揭示有創傷性的影像才是最有力量的,但事實並非如此。「無」才真正的殘酷。當你看見有人開了槍,之後你必定會遺忘。但「無」的狀態會不斷籠罩著你。正如把你關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般,你必定會永生難忘。從「無」的狀態其實你可以看見一些什麼。但是,你不會從暴力的影像裡看見任何事情。真相往往也是最殘酷的。鬼魅無所不在。
區:「歷史」不也是一波又一波洶湧來襲的鬼魅?
萬:我們被困在歷史的迴圈之中。這是我一直試圖想要去理解的事情。但要如何擴展或衝破這個迴圈,是整個社會必得齊心協力的事。我們必需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如今,大部份的民眾不是在生活,而是倖存。我也嘗試去瞭解「屠殺」和「發展」。我們常常在討論戰爭的諸種數據,以及戰爭發生的原因,但我們從來不去討論如何停止戰爭。戰爭的損耗將帶來和平。
我竭盡所能地感知這個世界,以及其中人類的活動與姿勢。如今世界是自以為是的成果。這其實是可悲而無知的。如果我們繼續如此,則將會永遠陷在一個很小的迴圈之中。如果我們持續屠殺彼此,則屠殺會逐漸被正當化。正如某個時間點一樣,殺人是正常不過的事。那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生命契約。我們都在死亡之下,那裡是人類的殘骸。我試著去探索人類社會的不同面貌。柬埔寨從遠古時候到今天,經歷了許多的事情。柬埔寨曾經是非常開放的,你甚至可以在街上做愛。而後戰爭來了,國王被驅逐。1970年共和國到來,緊接著就是紅色高棉,然後越南又來了,隨後國王又再度復位。你看,我們花了40年的時間,不過是完整一個迴圈,回到原點。我們並沒有前進,像是不斷地重訪一樣。我們不理解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有一天我們會意識到為何迴圈存在。但有時候,民眾視一切為理所當然。我不禁想問,到底是誰創造了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