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滑液男孩/陳柏屼:我這次會分享現在做些什麼,又為何變成現在這樣—我對性和身體的立場,以及我為何認為寫情趣用品的部落格很重要。首先,我叫做陳伯屼,台大社會系畢業後在台灣聯合大學系統唸「文化研究」學程,主攻性別研究。最近決定的碩論題目是「在台灣的外籍移工男同志情慾研究」,如果大家認識這樣的人歡迎介紹。
大家有看過我的部落格嗎?該不會都是衝著顧廣毅來吧?簡單來說,我經營一個部落格,專門書寫身體和情慾。我一開始是寫情趣用品使用心得,會透過書寫講自己的想法,例如在談論性時,用詞彙挑戰權力的位置(我是幹人/被幹的),好比展現某種情慾關係,在書寫時調皮地翻轉它。
我從小在嘉義長大,那裡缺乏同志資源,所以在高中起成立同志社團,走上這條不歸路。我先唸了彰化師範大學特殊教育學系。那時發現台灣整個性和性別教育非常缺乏,不管是對於資優學生或身心障礙者都是。
先從一間男生宿舍寢室談起,這非常重要!大家都住過宿舍嗎?我們的宿舍是一個人佔據一個角,床在書桌上面。所以我從床上往下看,會看到坐我後面的室友電腦播什麼。我知道他什麼時候看A片自慰,熟悉他的作息。我們不難想像性在我們生活中是如此日常,當一個南部人到台北唸書,整個校園都是生活空間,吃飯、睡覺、念書、運動,這個校園卻沒有「性」的空間,只好發展出許多策略。例如故意早起趁大家睡覺時打手槍,或者很晚睡。
情慾資源、法律與社會
在校園生活或工作宿舍,性變得很複雜,需要精密計算及考慮各種可能,並不是那麼簡單。
進一步談「性」也不是一件自然而然、隨時隨地開展的事情,現在的「關係」深受社會制度、法律或風氣的影響。例如「民法親屬篇」在1995年才改為媽媽的財產屬於她自己,在這之前她的財產屬於爸爸。看起來跟性沒關係,但也會讓很多女人衡量要不要跟眼前男人做愛,有發展親密關係的不同考慮。
「性別工作平等法」晚近才把不同性傾向放進去,「性別平等教育法」2000年後才要求把性平教育放入教材,要求各校要有性平會,處理性騷擾等問題。當法律變成強制時,好處是保障了受害者,但也快速抹平性的可能。我的香港朋友說台灣男生不會調情、不會在酒吧試探或發展性關係,可能是台灣設立性騷擾防治法這類法律,稍微試探或嬉戲像在校園即使只是嬉鬧,老師看到就必須通報、就有一方變成加害者/受害者,這也是法律對我們的影響。
「兒少保護法」表面上保護兒童和青少年,可是它不斷限縮成人性言論。像早期很多警察釣魚,在網路聊天室提到「ㄩㄢˊ」這個字就要求你到案說明,各種法都影響我們日常生活。1980年代有一位學者蓋兒.魯賓(Gayle Rubin)他提出性不是社會自然發展的概念,其實是被社會規限為「好性」與「壞性」。「好性」得到很多社會資源鼓勵,「壞性」受到社會與國家機器懲罰(見圖)。這個同心圓的內圈是「好性」,像婚姻關係、一夫一妻、生殖功能、非金錢交易、單一/固定性伴侶或異性戀等等。「壞性」是非婚、濫交、非生殖功能、金錢交易、獨自或群交或同性戀等等。舉例來說,台北市「青年首購屋」優惠要求婚姻家庭才能享有優惠買房。可同性戀或不進入一對一關係都被排除在社福之外—性行為或性的認同導致很多人的福利被排除。
再談到性政治和性解放的問題。這幾年「性解放」都是從護家盟聽到,或者保守的政治勢力用它攻擊台灣同志運動。有趣的是同志說自己不是性解放,只是要爭取婚姻權,轉頭罵那些用藥、雜交、在遊行裡脫光光的人。
看到這樣的言論讓我覺得很神奇,我跟大家介紹怎樣理解這個詞,很多人以為「性解放」就是要,好比要脫光衣服、要玩得很誇張、很多對象、隨時隨地做愛。舉個例子來說,「婦女解放」是要求大家都變婦女嗎?「勞工解放」是要求大家都變勞工嗎?顯然不是。
所以性解放是要每個人都變性開放嗎?其實不然。「婦女解放」是要我們看到女性在經濟、社會地位上和男人的不平等,好讓她們的地位更平等。勞工解放也要看到勞方和資方的關係不平等。性解放含義也是,剛剛看到很多實踐不同的「性」而得到不同的資源,社會的期待、鼓勵或懲罰也都不同。性解放包含知識上、政治上,知識上理性除魅,讓性從教條、宗教傳統中解放,不再用社會習以為常的理解反應。政治上從壓迫、剝削、不平等狀態中解放,追求性的民主/平等和正義都是它的核心概念。
情慾書寫、知識與實踐
我為何會變成「潤滑液男孩」?
在台大唸書時,我接到「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來電。他們跟保險套公司募很多短效品,要送給流鶯。因為太多了請我幫忙發,我聯絡一些社團,又在宿舍門口鞋櫃上放一箱,上BBS貼文說在宿舍發潤滑液和日日春網址,讓大家可以免費索取。前三天簡直嘉年華,天天有人來拿,每天忙著補貨。很快的,校方將文章從BBS站全面刪掉,沒有告知我修改文章,甚至有帳號被刪文封鎖。
那時引起很多氣憤,一是大家很在意校方是否有權利限制言論,二是為何分享潤滑液要被刪文而分享雞排不會被刪文?這顯然是一個有趣的公共議題。接著媒體來報導了,第一篇《自由時報》報導記者是一位四、五十歲的大哥,他採訪完突然問我潤滑液的差別。我一開始覺得荒謬,為何中年異性戀完全不知道的資訊,同志社群卻都知道要用水性潤滑液?因為整個國家CDC都告訴我們(水性潤滑液不會讓保險套破),卻不告訴異性戀。
「知識」和國家怎樣管理你的身體有密切的關係。這個活動引發法律、社會、政治系討論,連化工系都討論怎樣做潤滑液。因為學校太機車而學生自治團體有能力對抗校方,我就參選宿舍生治會長,透過這個位置跟學校協商。當選之後我們進行整修,在辦公室門口源源不絕提供保險套、潤滑液。這些東西是從台大醫院來得,它恨不得你們去使用。
所以社會有點精神分裂,部分人很怕這些東西出現,部分人要你快點用,不用還會譴責你。我們也在校園發起活動,認為宿舍不該只有男生和女生,應該有其他選擇,我們在宿舍拉起布條,亂入師大。那時我也幫(現任民進黨青年部主任)傅偉哲操盤競選學生會長。我跟他說要抓同志選票,脫就對了!他選上後,運用學生會做很多性別活動,像「杜鵑的」週,在校園談身體和情慾自主,辦書展、講座和情趣用品展。那是我接觸情趣用品的開始,我發現大家很需要知道情趣用品,也很需要知道怎樣更好玩。
後來寫「台大潤滑液男孩」部落格,試圖用文字顛覆性的描述,意識到日常生活很多情慾的腳本 掌握在異性戀男性怎樣詮釋「性」,像很多小說或電影都非常單一集中。我試圖用同志身份去書寫,提供不同腳本。如果這些資訊越來越普遍,對於自己的身體是否更有不同的開展空間?
「性」的身體/社會實踐
再談談「愉悅性愛」,很多人認為愉悅是生理機制,好像你搓一搓一定會爽。你會發現不是這樣,即使高潮射精也不一定爽,兩者中間有必須認知的部份,就是心理層次。很多愉悅和性的刺激都是社會建構,包含一套情慾資料庫,刺激一些東西連結資料庫才有反應。情慾的快感來自於我們的情慾幻想和肉體感覺,在性活動中巧妙搭配才能產生。幻想則是來自情慾資本的累積,和對身體的掌握。
由於這些過程和我的生命經驗,使我覺得寫部落格有其意義。我試圖提供非主流的身體、親密關係,使用玩具的過程和身體感受。
不知道最近大家有聽過「手天使」?這是一個在台灣幫身心障礙者性服務的組織,我曾收到一封信,他告訴我滿喜歡我的文字,看我寫情趣用品滿有感覺的。聊一聊發現他其實是視障者,看不到影片。可以想像今天所有情慾腳本和資源全是圖像,有一部份人永遠無法看到我們的感受。除了視障、聽障,還有肌無力患者,各種不同樣貌的主體,感受「性」的方式是多元的,社會不提供不同情慾腳本,這些都是我想開發的面向。
沿著廣毅的人文、科技對話,我也帶來一些我今天覺得玩得很愉快的情趣用品和大家分享。剛剛提到情趣用品越來越接近「肉體」,可是我看這些玩具,覺得比真人要爽太多了。它的設計早就超過人體能帶來的快感,反而「肉體」造型還佔有很大元素,理由是「慾望」的連結,也就是剛什麼可以連結「資料庫」變成你的慾望,才是它追求擬真設計的原因。
事實上,這些玩具設計絕對比陰道或肛門還刺激,遠遠勝過真人。於是我們理解情趣用品設計在兩端拉扯,一端在努力擬真,建構情慾的想像文化,另一端在追求強度的刺激,兩者都有。當然廣毅還提到寵物被「去性」,這讓我聯想到身心障礙者的性。在台灣早期(現在也有)很多重度身心障礙者被去性,尤其是女性剛進青春期時,被家人帶去結紮或摘除子宮,至今仍是如此。性在我們社會上到底要怎樣被看見,的確是很重要,它不只是作為生殖功能,還有家庭的愛,這樣講好像輕鬆,但類似這樣的問題,是很多台灣家庭正在面對的問題。
Q&A
陳:在開放觀眾QA之前,我先拋出一個問題給廣毅,就是你希望你的作品不是只有在展覽空間,那麼你和這些溢出的作品有什麼關聯?或者說扮演什麼角色?
顧廣毅:我沒限定自己要扮演什麼角色或一定要怎樣。但我傾向對於小說或其他文本,我幾乎都不干涉故事內容。當然,作者寫好了還是會跟我討論一下,我會扮演一個顧問的角色。合作後發生的事情就讓它自然發生,因為我覺得那個發生過程滿有趣的。(陳:有可能真正「自然」發生嗎?)好像有點難耶,不過目前看到就是這樣。
數位荒原:舉辦這系列活動有三層意義:第一是怎樣算是好的科技藝術作品?要具備多專業的知識?這次廣毅帶來很多知識,然而,為何這些知識之於創作是重要的?這是我首先想問的。
再來,就知識生產而言更深層的意義是科學的「知識理論」,像哈伯瑪斯所說的「認知興趣」,即我們對「批判」的知識興趣所在,它要問知識如何建構—顧廣毅提到口腔醫學的三大功能,那為何「性」的功能被排除?為何手術的目標必須只能是「修復性」,相對於其他功能「性」必須看不見?這個層次比藝術家關注何種科技會應用於創作更深遠。但即使批判了科學,也沒有第三個層面來得更廣泛。換句話說,前面講的東西如果是回頭對於「工具理性」及科學作為知識終極來源(科學主義)的檢討,那科學知識跟生活中的一切其實是相連的,最終目標是否開展更多(透過性)解放的可能性?在這個層次上,才是計畫引入「科學」和「藝術」以外元素的實踐趨力。
林正尉:我想請教廣毅,你談到在國際上發表。我想聽到西班牙的女權者如何回應你的創新?
顧:那次地點是巴賽隆納附近森林的廢墟Ca la Fou,主辦單位是我朋友。
那是一個女性主義和駭客組織的研討會,與會者都是反資本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者,大約有二、三十人。那裡的氣氛很安娜琪,像有些女生不穿上衣,住在公社裡,大家輪流在大廳裡煮菜、輪流倒垃圾,是一個在性愛或各種層次都很自在的空間。因為巴賽隆納政府要打造一個觀光城市,有些街區性工作者被視為有礙觀瞻,我的朋友他們也住在那裡,就跟著搬進廢墟。
我分享的計劃在「性」方面獲得正面回饋。有些女性的性工作者說她們也想要改造,但也有人回應這樣是否暗示某些身體是「更好」的?他們不喜歡這樣。另一些人認為如果商品化,不就跟資本主義掛鉤?那裡反資本氣氛濃厚,認為知識都必須開放,最好大家在家裡就可以自我改造。如果身體改造必須透過醫院,知識需要金錢,代表一定要錢才能做到這,也引發熱烈討論。有人提出不只這種改造,電腦普及程度也有階級差異。倒是去舊金山很無聊,來了很多情趣用品新創公司,那裡的氣氛就是什麼都要商品化,在知識上,反而那麼衝擊。
陳:我有幾點分享。我剛加入「手天使」但還沒出任務,比較多是後勤行政。團隊裡有許多身心障害者,其中一位義工是重度障礙,他坐輪椅而且手臂無力。我們聊到很多情趣用品,才發現我有很多盲點。好比我跟他說某個自慰杯很好用,但是他舉不動,或者選購時網站上沒標示重量,買來就不能用。
他開始想要自己開一間網路商店,先篩選過提供不同障礙類別、或自己開發不同輔具。聽了我的分享,他也想寫他的經驗,就開始試用產品,過一個月後他老婆懷孕了,計畫只好停頓。去年生下一個健康寶寶。在服務個案過程,逐漸把情趣用品納入,因為手天使服務不只是讓對方爽,而是透過過程想Empower身心障礙者和人發展親密關係,像我們首位案主後來有驚人的發展。他是一位極重度障礙者,申請過兩次服務,後來交男友又分手。他開始嘗試潛水、騎馬、跳傘。所以性有很大的潛能。當然,現在市面設計沒有把身心障礙納入考量,可是身心障礙也有很多狀況,無法一體通用,希望將來有更多人一起投入。
許芳慈:想問你們怎樣認識彼此?還有「愉悅」的「正典性」,因為它牽扯到兩個層面的基進理論,第一是身體與慾望的正典性,第二是社群關係的正典性。 最後是小柏現在做移工研究,怎樣連結到你的知識或社會實踐?
陳:第一次是和異物負責人一起見面,我以產品「顧問」的角色參與。會知道顧廣毅是因為芳慈,因為她也想了解男同志社群怎樣看待這樣的創作。我看了之後驚為天人,也聽他分享了學術界如何看待這類的跨界。
顧:我記得第二次見面時,他提到很多想法,每次都讓我有一種「被打開」的感覺。上次跟他聊到動物和情慾,我也看到動物星球頻道,提到很多海豚跟人類一樣,需要愉悅的感覺,也不只是為了生殖而發生「性」的活動。那未來我們可不可以架設一個海豚經過棲地的海洋公園,裡面有很多讓海豚互動的設施,還有跟海豚有「性」的互動的工作人員等等。
陳:我分享一下現在做的東西,台灣有來自菲律賓、越南、印尼的男性移工,我比較好奇他們住在高壓的工廠宿舍,還有國外生活,他們的性慾如何自我管理,有沒有可能因為離開故鄉而有不同發展。
因為找到受訪對象很困難,所以我唯一的路徑就是去同志三溫暖找—我常常去三溫暖,身體就是我的方法。會去三溫暖都是要做愛,移工也是一樣。桃園的三溫暖費用比較便宜,也比較容易遇到他們,我得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和他們發展關係—也包含做愛。當然在文化研究上面沒有性的限制,甚至有些獵奇的反應。對社會學還好,但對人類學是一個禁忌,我在田野研究方法課上分享老師也快速帶過,可是它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知識實踐方法,可以帶出更有趣的議題。至於社會實踐,跟不同國籍對象發生關係,也會看到身體資本或「社群」乃至「國族」的影響。我可以感受到在不同膚色間遊走的反應,有些人似乎可以因為台灣人對東南亞的普遍印象,傾向在全黑的空間才有機會發展進一步。也有一些人,特別是泰國的、年輕的移工,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這顯然對應到台灣男同志社群的主流喜好,我還沒仔細分析,但是國族和身體對應的樣貌確實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