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野家坐下,第一次仔細端詳對方左手臂上的刺青。似乎是久了,又或許是他皮膚的問題,這個德國工業搖滾重要樂隊「新建築倒塌」(Einstuerzende Neubauten)(註1) 的團徽,黑中帶紅,微微發紫。從高中起,就不時暼過這像人又像魚骨的圖騰,沒想到哪一天正好在一位叫fish的音樂家身上發現。我曾在地下社會參與過「床上暴動」的刺激表演,但真正看到fish並聽他放音樂,已經是在近兩三年的動漫音樂派對(如「Otaku Attack」)上,而今,我竟然是其首張個人創作專輯《宮》(Gōng)的製作人。
本文是「失聲祭第100回」的相關討論,希望從唱片製作和類型音樂兩個方面,凸顯fish這份作品可能為噪音或聲音藝術帶來的反思。讓我們從一個令人消沉(也有點武斷)的判斷開始吧:當代可能已經沒什麼新聲音嚇得了人了。所謂的新聲音,指的是前所未聞的音色、調性、乃至樂曲結構。我相信,此時此刻世界上仍有許多人努力著,但不可否認,二十世紀後,很少聽到「某某主義」或「叉叉運動」了。這並不是說一窩蜂地搞點什麼就特別酷炫,而是說對於「提出新典範」這件事,人們有些欲振乏力。當新的聆聽內容尚未出現,人們又渴望獨特時,以新手法發出既有的聲音就成了另類選項。
如此一來,聆聽者要辨識出(是否有)新意,反倒無法倚靠直接的感官體驗,而必須穿越這個層次,認識背後的手法。這使我們難免要繞過聽覺,踏入另外兩個領域:視覺和概念,或表演和展覽。於是,在表演中,藉由觀看(或觸碰),我們發現,藝術家用了不同器材發出其實並不陌生的聲音;在展覽中,藉由概念與論述,我們發現,藝術家藉由同樣不太陌生的聲音創造了不同意義。
聲音藝術的定義固然有爭議,但就其範圍來說,應無太大疑難:自從錄/播音技術發明以來,聲音不只發生在現場或當下,還能脫離原始脈絡,在不同時空中重複播放,聲音藝術因此橫跨了「表演藝術」和「錄/播音藝術」,一方面瞬時、無法再現,另一方面永恆、可不斷重複,而正是後面這個特質,讓聲音有了自己的生命。透過表演和展覽、視覺和概念表達聲音,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錄音與播音作為進一步獨立表達聲音的方式,在當代藝術體制中卻被忽視了。然而,「聲音藝術」這個詞要保有其字面意義,聽覺在一定程度上的獨立性就是必要的(注意:不是充份的,因此並不排斥與其他感官元素結合),而不論播音的載體形式(卡帶、黑膠、光碟、線上下載或串流)為何,在表演和展覽之外,保留聲音作品發表與集結的管道仍然重要。在此意義上,唱片(暫不論實體或虛擬的)製作不僅並未過時,更可說是聲音藝術的基底,因為它意味著聲音的相對獨立性。
這也是何以K社不只為音樂家辦演出,更持續發行唱片。製作《宮》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穿梭在演出現場與錄音室之間,體驗「表演藝術」和「錄/播音藝術」的不同邏輯。2014年底,在林育德(電子音樂家/劇場配樂)的發片演出中,我邀請不久前才在失聲祭表演的fish上場,並問他有無作品現場販售。他說沒有後,隨口丟了一句:那這場表演的錄音來發一下好了!我們就這樣走到現在,歷經2015年三次左右的現場錄音,配合幾首躺在音樂家硬碟中十幾年的曲子,最終形成這張專輯。不管是在The Wall還是Revolver,現場活動要求五感並用,聽音樂時,不可避免地會望著台上忙碌的表演者和周圍搖擺的觀眾,感受整體氣氛,林育德與丁啟祐(aka. DJ Ziet)則在一旁小心錄音。與此相反,在錄音室進行後製與母帶製作時,所有心神只集中在聲音上。fish和工程師劉奕宏(漂流出口《逆游》的錄音師)仔細討論聲音細節,從某小節某一拍的延音到整個錄音段落的刪改,就像把細胞取出,放在顯微鏡下觀察一樣,只為了「聲音體」能夠符合藝術家的想像。
這張專輯前半段,雖然幾首曲子有清楚、輕快的拍點,但相信盤踞大家腦袋最深的,會是第四到六首的噪音長曲,專輯後半段或說第九首開始,才有多數人熟悉的電子舞曲節奏。有趣的是,若以兩三首為單位,整張作品也是「噪音─電音」的態勢。想起fish曾跟我說,他的作品總有這兩個面向,因此在這兩個圈子都格格不入。對於幾乎以發行即興和噪音為主的K社來說,這也是有趣之處。的確,fish的作品不只不那麼噪音,在噪音的部分,也不是K社幾位朋友熟悉的樣子(註2)。可能由於使用的器材,fish的噪音聽得到某些純粹的波形。用幾何圖形比喻,就像一條帶些毛邊的「線」,這條線有著自身的發展,毛邊也會隨著這個發展有所變化;我們平時聽的噪音,則更像充滿點與各種紋理的「面」,由於結構的變化不明顯,令人享受的,是點與各種紋理在這個面上的跳躍與交錯。
這些比喻無疑很抽象且個人。但我想說的是:聲音藝術家做的噪音,並不比電子音樂家(或搖滾樂手等)做的更正統或純粹。若對某種聲音元素或風格感興趣,不管是噪音或即興,除了聆聽以此為主體的作品,也可以往它們所在的各種音樂類型中尋找。捨棄了調性與節拍的作品,雖能自成一格,但這種捨棄的衝動與勇氣,又或打破音樂類型框架的企圖,也能在各種類型的音樂中覓得。與其以噪音取捨聆聽對象,或許從「意念」與「手腳」的落差來看更有趣:有些人想突破既有框架,但執行上並未達成目標;有些人在既有框架中發揮的淋漓盡致,無意間竟突破了框架。
換句話說,我們必須接受音樂家的想法與行動無法百分百對應的事實。我認為,fish的表演和作品帶有這種錯位和意外,為了讓心目中的音樂更獨特,他接受了許多偶然性,儘管釋放出的噪音帶有舞曲印記,非鐵桿噪音迷或聲音藝術愛好者的「菜」,我們還是能感受到一種聽不到的聲音:音樂類型的框架正在倒塌。那種「啊,電子音樂的標籤就要抓不住了」的溢出感,恐怕比早已溢出框架的赤裸噪音更可貴。
「新建築倒塌」曾在1996年發表過一張名字頗堪玩味的專輯:《Ending New》(取自團名中的Ende和Neu)。當噪音進入音樂史,在聲音藝術的標籤下自設框架、自成樂種(這是另一個故事),我們還能期待什麼樣的新聲音呢?除了轉向新媒體的表演和展覽之外,重回唱片、重聽類型音樂這些舊媒體、舊聲音還是有幫助的。歷史上,新東西多非有意創造、為新而新。真正的新,不是與舊區隔、被固定下來的東西,而是「將新未新」的曖昧時刻。同樣的,若噪音是對音樂的否定,這個否定有一天也要用到自己身上。屆時,噪音的定義就不能只是聲波物理的不和諧或難預測,而是特定音樂類型「將瓦解未瓦解」的瞬間姿態。這就是fish電子噪音迷人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