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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27 : FILM AND THE INHUMAN EYE
Sleepwalker that Ruminates on Time: Apichatpong and the King’s Tomb
反芻時間的夢遊者─阿比查邦與國王的陵墓
July 6th, 2016類型: Image
作者: 林怡秀 編輯: 鄭文琦
作品完成之前,導演在剪接室裡看著最後一幕痛哭、無法自己。「這就是我感受到的泰國,它睡著了,這是最接近黑暗的時刻,我們看不到未來,所以我們閉上雙眼,直到我們必須面對它。」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Cemetery of Splendour; photograph by Chai Siris/ Courtesy of Kick the Machine Films

當幽靈來找藝術家時,它幾乎無形無跡,拖著從遠處傳來、浩大而不為察覺的聲響,然後,藝術家找到它,輕觸勾勒其表面的足跡,現在它將持續被人看見,即使它已隱遁,歸復于一。(註1)

在〈肖維洞窟〉(The Chauvet Cave)這篇短文裡,約翰.伯格(John Berger)談到那座擁有三萬年歷史的洞窟壁畫被發現後,除了研究者之外,法國政府從未讓該地對外開放,這些描繪著遠古動物形態的畫作至今仍深埋在黑暗中被保存著。也就是說,人們其實從未曾真正見過這些畫作,我們對於肖維洞窟壁畫的印象來自照片,那些關於影像的影像,伯格說:「過去與現在的差異無關乎技巧,而是關乎空間:它們的形象以圖像方式存在的空間,它們被想像出來的所在空間。關乎這點─因其差異如此之大─我們得找出某種新的談論方式。」在此,伯格所談的空間其實無關乎距離,而是與「共存」的概念相關,繪畫脫離了形象的概念,而進一步地纏繞著時間,過去與當下在空間中進行反芻,正像是阿比查邦在《華麗之墓》中所疊合的多重空間。

《華麗之墓》幾乎可以說是阿比查邦歷來最素樸與最個人性的作品,而這些因素也使得電影內外所透露出來的各種細節越發耐人咀嚼。若自作品的所在地開始梳理,這部在命題與內容上處處隱喻著泰國政治局勢的電影,其拍攝計劃早於2014年五月的泰國軍事政變期間便開始,但中途因環境局勢的震蕩,導演臨時決議重設故事背景,回到自己的故鄉孔敬(Khon Kaen)完成拍攝。如同影片中疊合著校園、臨時醫院、古代國王陵寢的空間,孔敬這座城市本身也如考古地層般重疊著不同的歷史意義。這座屬於泰國東北部依善(Isan)地區四大城市之一,過去曾為瀾滄王國(寮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王朝)領地的城市,在19世紀末遭泰國入侵佔領,越戰期間則成為美軍戰機的行經路徑,政治與軍事始終與這片土地相依,直至現在,孔敬也是泰國「反獨裁民主聯盟」(紅衫軍)的大本營。而這些繁複交纏的歷史地層,在《華麗之墓》裡以一片夾雜著遠處怪手挖掘聲響、無法判別是否正進入沉睡(或甦醒)的黑幕展開。

 

另一種現實

電影從一座被改為臨時醫院的學校開始,故事主線圍繞著一群罹患不明昏睡症的士兵(包括主角阿義)、跛腳看護志工阿珍、靈媒阿金。這個昏睡症的故事靈感,其實來自三年前的一則真實新聞,當時,泰國北部爆發了一種神祕的疾病,迫使40名沉睡的士兵被隔離於一家醫院中,而這個事件的時間點也與當時的政治風暴大致重合。阿比查邦將這些士兵的形象融入他電影的常見元素:醫院,與他以前在孔敬就讀的學校。在某次訪問中,阿比查邦談及在泰國政治局勢幾乎走向窮途末路的這三年來,他開始迷戀長時間的睡眠以及記錄自己的夢境,他說:

當現實太過混亂,我們會渴望逃避到另一種現實裡,睡眠是其中一種方式,你甚至無法控制你的身體。

回到《華麗之墓》的語境來看,睡眠既成為一個實際的現實狀態,似乎也可被視為在被剝奪政治話語權的情況下,公眾以被動方式拒絕獨裁統治的暗示。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Cemetery of Splendour; photograph by Chai Siris/ Courtesy of Kick the Machine Films

這部作品的個人性,除了顯現於導演對於故鄉拍攝地的選擇,也構築在片中醫院這個主要場景上。由於阿比查邦的雙親都是醫生,所以他15歲前的生活,大抵都是在醫院診療空間與電影院中渡過,片中的木造建築物其實便是家庭、學校、醫院空間的記憶總和。導演曾表示,建築不是在表現一個過程,而是把歷史表現為空間,讓人們用身體和感情去探索,而在《華麗之墓》裡,「空間」則又被更加延伸到不可見的時間之中,但也一如朗茲曼(Claude Lanzmann)在《浩劫》(SHOAH)一片所強調「歷史的不可見」,對於《華麗之墓》裡所談及那些過往空間場景,同樣無法以任何虛構的方式重現,關於表層以外的世界,觀眾必須自行想像。阿比查邦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涉及夢、神話、記憶等元素,但同時,他也承認記憶其實有極大的可塑性(所以他也經常對自己的記憶保持懷疑),尤其他這一代人,很多記憶都由電影塑形,而這部作品便是根據這樣的經驗,提供觀眾更大的想像空間,使他們重新組裝自己原有的記憶圖像與電影內容。

 

潛伏於日常的獸

《華麗之墓》第一個出現的想像場景,來自靈媒阿金對其中一名沉睡士兵進行的感應:「他去了一個地方,迷失了方向,夜晚昏暗無光,但他還能依稀看見一個土丘,以及一些水泥做的柱子」。暗示出這座醫院/學校所在地曾為古代國王陵墓。接下來,我們可以開始於眾多細節中,觀察到導演如何以日常口吻談論政治局勢。士兵的沉睡在此形成了與清醒者之間的隔閡,眾人僅能透過靈媒與之對話,「如果現況無法治癒,那麼至少讓他們不要有惡夢」成為消極的治療方法,病房內開始安裝「美軍在阿富汗使用的機器」,一支支色光漸變的LED燈具被放在每個沉睡士兵的床沿,希望藉此改善他們的睡眠品質。片中充滿各種隱喻,在泰國的宗教語境裡,一星期的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象徵顏色,這些輔助睡眠的LED色光在片中構成某種時間流的隱喻,而士兵身上的毛毯則依序組成了一面泰國國旗。而這個決定了影片後半部色彩基調的設定,來自導演某次讀到麻省理工學院的腦科學相關研究,他們透過燈光對腦細胞的影響,能達到重置記憶的效果,也間接證實阿比查邦原本的想像:睡眠與記憶都可被入侵,這個來自美軍使用的機器,不但要平撫士兵的惡夢,同時也在影響醒著的人。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Cemetery of Splendour; photograph by Chai Siris/ Courtesy of Kick the Machine Films

阿比查邦的電影保有萬物有靈的文化概念,但在他電影中現身的神靈卻一直都不是傳統想像中的模樣,如在片中以一般人姿態現身、向阿珍表明「那些士兵無法從傷痛中痊癒」的寮國公主姊妹(神像)。這種靈的現代形象讓人不禁與阿珍在片中談到的一段回憶重疊,片中的醫院建築來自一所閒置校舍,也正是阿珍小時候就讀的學校,而在求學期間,阿珍一直相信學校的湖中有怪獸,這頭怪獸隱藏在阿珍的潛意識中,不時會從湖中冒出來,但沒有人認為牠會真的活動起來。但這頭潛伏在意識中的怪獸是什麼?

阿比查邦說過:

在我們年輕時,我們被告知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水中都是魚、稻穗覆滿田地,田園是財富的象徵,但卻省略了暴行,我們自行捏造了歷史的形象,它會影響好幾代人。近期浮出水面的資料和研究,讓我們的認同感逐漸在轉變。

若將敘事拉到電影後半段,被士兵阿義的魂附身的靈媒阿金,曾望著空無一物,只有零星幾人坐著的湄公河畔,對阿珍說:「你知道嗎?這裡是我見過的地方中最富足的,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裝飾,甚至是黃金,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最肥沃的土地、青翠的稻田、多魚的河流,真是清靜的景象啊。」這段對話指出美國與泰國之間的政治歷史—泰國東北部城市在越戰期間高速發展,成為鄰近美軍基地的後援,當地的發展其實來自政治與戰爭的挹注。另一條脈絡則與阿珍的美國丈夫有關,越戰期間因超過十萬美軍在泰駐紮,加上東北部的四個空軍基地,進而催生了依善地區酒吧與相關產業的發展,雖然美軍在1970年代後期撤退後,但仍有超過十萬的洋女婿落戶此地。這些新郎多半是年邁退休的西方男性,他們的高收入與消費能力也在依善地區形成一定的影響,跨國婚姻仲介在當地隨處可見,西方男人與依善女人即使語言不通,仍可各取所需。歷史的影響從未停歇,而是一直在日常中與人共存。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Cemetery of Splendour; photograph by Chai Siris/ Courtesy of Kick the Machine Films

我是這裡唯一醒著的人

整部《華麗之墓》縈繞於某種循環與重複的節奏上,如同呼吸或睡眠節奏,而在電影後半段則出現了一次奇異的轉折:阿珍帶著醒來的阿義去夜市吃小吃、看電影,而在電影散場時阿義又再次進入沉睡,最後是在他人的幫忙下自電影院中被抬出來。《華麗之墓》在泰國電影審查時遭禁演,正是因為片中電影放映時,阿義聽到國歌後隨之沉睡(泰法律規定在影院內聽到國歌必須起立),而正如前所述,「睡眠」其實是一種逃離現實的身體機制,身為士兵的阿義直接以身體行為在「國家」面前逃開。在他的身體被搬離電影院時,畫面上呈現的電扶梯空間則又與病房中的燈光效果相似,觀眾(或阿珍)此時也像遁入了另一場睡夢當中。

阿珍回到病房、安置好阿義後,鏡頭驟轉到一片漆黑的校園,泥土上的紙片寫著「在人類中,最聰明的人就是最服從的人」,而後,阿珍走入一間荒廢教室,撥電話給丈夫說:「親愛的,我是這是唯一一個醒著的人。」並談論那頭悠游在她腦中的獸。我們並不能確認這段突然出現的黑色空間,是否是阿珍夢境的開始,或其實是全片中最為「真實」的一刻,儘管如此,《華麗之墓》的畫面仍維持著一種溫暖無慮的基調,而本片最精彩的部份,莫過於被附身的阿金在一片樹林中帶領阿珍參觀古代國王雕梁畫棟的陵寢,但它們就像是肖維洞窟的壁畫,是與我們共存但未曾被見之處。在這場導覽結束後,阿珍問道:「阿義,這是夢吧?我想要醒來了」,阿義(被附身的阿金)告訴她,想要醒來就要用力睜大眼睛。

為了拍攝這部電影,阿比查邦進行了不少關於睡眠的研究,他認為電影的本質是幻覺,電影也像是夢境—「我發現在睡眠的階段中,人類每晚進入快速動眼期(Rapid Eye Movement,簡稱REM)後的週期大約是90分鐘,我想,這也就是電影的長度吧。」這場看不見的古代陵寢導覽結束在對阿珍傷腿的治療,被附身的阿金以枸杞、銀杏混合的飲水澆淋在阿珍變形的右腿上、以舌舔舐,枸杞用以治療傷痕、銀杏修復遺忘。這場主動揭示傷口與治療的過程讓阿珍淚流滿面,情緒複雜難喻,下一個鏡頭則是阿珍在阿義床邊醒來,神情恍如隔世。而再下一個鏡頭中,角度一轉,看到的是阿義甦醒(而阿珍卻維持著趴著的睡姿),前述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夢境,但無法得知是誰在誰的夢裡。電影最後再度回到一開始醫院外挖土機的重複形象與聲音,只不過挖掘的範圍更加擴大,孩童們在一片如同隕石坑的沙石堆裡踢球,阿珍用力睜著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她想要從這場夢境與不確定的未來中醒來。作品完成之前,導演在剪接室裡看著這一幕痛哭、無法自己,他說:

這就是我感受到的泰國,它睡著了,這是最接近黑暗的時刻,我們看不到未來,所以我們閉上雙眼,直到我們必須面對它。

Footnote
註1. 引自約翰.伯格(John Berger)《抵抗的群體》,〈肖維洞窟〉(The Chauvet Cave)。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頁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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