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旅行者在異地的經驗記錄。這是一位在其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於這些場景和裡頭所描繪的人一同生活的人,所「畫」的一系列馬來風景與角色。
頁面之間不含統計學、歷史、地理、科學、真實或偽造、政治、道德化、預言。這只是一次企圖挖出大家對於幾乎未被形容但極度有趣之人的興趣。這些在東方其中一個最美麗卻最不為人所知的國家的居民。(註1)
或許我們該從一個秘密—不,應該是一幅圖像—開始說起。
這大概是我小時候從陽台遙望出去的其中一個角度。不對,小時候的陽台看到的,應該是這張圖中的1/4角落而已。另一邊,在陽台的斜右方,是消防局的大廣場。在一些特殊的時日,總會有人在廣場架起大銀幕,播放著露天電影。記得小時候總會拿著板凳坐在陽台上看著遠方銀幕上投映的影像—其實也聽不見電影的聲音。聲音多半是熱帶的蟬聲、烏鴉的鳴叫或後方偶爾傳來的市聲與回教堂放送的祈禱聲。這是最早的音畫分離記憶。
回到原來陽台以左的地方,是一座由英國人在1895年啟用,據說建造在墓地之上的監獄,一般稱之為「Pudu Jail」(半山芭監獄)。1895年,多半的電影史書籍告訴我們,是電影誕生的日子。半山芭監獄在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佔領馬來亞期間(1943-1945),成為日軍羈押戰俘的地方。
半年以前我才從父親的口中知道,他的表姐當年曾是抗日游擊隊馬來亞共產黨的一員,於馬來亞淪陷期間被日軍逮捕關進了此監獄。當時阿嬤就住在離監獄不遠,火車軌道旁的平房裡。某個夜晚,父親的表姐被她的同伴們救了出來,悄悄跑到阿嬤的家,躲在地板底下的暗格裡面,就這樣成功避開日軍的追逐。隨著日軍投降,三年後英殖民政府宣布馬來亞進入緊急狀態,父親的表姐終究於1948年以前放棄和昔日同伴共同進退。據說她後來隨便嫁了人,在娘家位於吉隆坡舊城區的港式茶樓當了一輩子的掌櫃。這陽台一左一右的影像、聲音、記憶場景,相互交錯形構了一部意識電影,真實而魔幻。
過去隨身帶著一份時間的清單,它通過這份時間的清單而被託付給救贖。過去的人與活著的人之間有一個秘密協議,我們的到來在塵世的期待之中。(註2)
半山芭監獄大門左前方遠端,是維多利亞學院,英殖民時期英文菁英教育的中心,國泰-電懋的老闆陸運濤曾經上學的地方。維多利亞學院的其中兩位發起人,便是陸運濤的父親,馬來亞錫礦大亨陸佑,以及K. Thamboosamy Pillai,最早從印度引渡勞工來馬來亞打拚的印度裔商人,他過去也是陸佑生意上的合夥人。
或許,歷史的詭譎與艱難來自於許多無法明證的秘密。這些祕密像是一張交織的立面的(歷史)時間(影像)之網。每個祕密猶如一個浮動的座標。座標和座標之間相互牽扯,恆常協議著拉起的線索,或緊或鬆,或快或慢,或停滯、後退、往前、或順時針或逆時針旋轉、或滑行、彈跳,姿態或重或輕時而舉步艱難。
艱難之中是各式的聲響與顏色。如舉步艱難濕熱的熱帶雨林,伏地攀爬或倒掛樹上的水蛭挑戰著身體的邊界。雨林中層疊交錯的各種聲音,由大自然與冷戰時期林中的身影、遺骸、「回聲」所編織的艱難的影像。有一種不可見卻又在意識中如被巫師召喚一樣的歷史迴光,迴光中有曖昧的紅色。
我們都可以看見純粹的紅(tunggal merah),預示了國王之死的深紅色條紋。某個午後從我們那座落於清澈而寬廣的河之對岸綠茵茵的山頂望去,這個奇特的現象出現在天空之中,在一大片(擁有)美麗景色的山巒之上。這些山巒分割了兩條河流,而河流匯合的地方則流進了馬六甲海峽。(註3)
此鉛筆素描在原來的素描本裡如此地被標註:「從隱居莊園看霹靂河之谷⋯望向北大年」。這幅素描上有著「應許之地」這幾個題字。或這也正揭示了在瑞天咸的設計之中,下一步的殖民擴張不僅僅是鐵路,也包括了對於泰國南部的政治管控。(註4)
法蘭克.瑞天咸(Sir Frank Athelstone Swettenham)曾於1896年起擔任馬來聯邦(Federated Malay States)的總駐紮官。他也是後來的海峽殖民地總督。1870年代,瑞天咸帶著隨行畫師深入馬來半島的密林中,時而坐著木船(Perahu)穿越河流,偶爾有馬來蘇丹的特派人員帶領。穿著紗籠的特派員,不時出現在隨行畫師的隨筆裡頭。不知道瑞天咸會不會在偶爾休憩的午後,穿著紗籠在河邊乘涼。
或許1967年富商吉姆.湯森(Jim Thompson)在失去蹤影的那一天,也有跟馬來亞金馬倫高原(Cameron Highlands)上月光別墅(Moonlight Bungalow)裡的僕人叮囑些甚麼。僕人那時候或許也是穿著紗籠,如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筆下任何一篇以馬來亞或婆羅洲為背景的小說所描繪的一樣。1967年,湯森從曼谷抵達檳城和好友碰面。3月26日午後,他和月光別墅裡的友人揮手道別,獨自散步。只是他此後再也不曾出現。那一年,關於湯森被密林中的老虎吃了的消息塵囂而上。或許,他並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個身份;和1964年在台中神岡空難中消失的陸運濤或作家毛姆一樣,換了一個名字、樣態,在不同的任務中交換著摩爾斯密碼。
天空與密林,在月光映照下恍如相互折射的鏡面。鏡中迴盪著祈禱聲。對了,月光是銳利的黃色的新月,如火焰。
如火焰般,記憶灼痛了我們,這帶來的結果或好或壞:記憶使過去的事物重新處於生機勃勃而又緊迫萬分的熱度之中。或者,記憶會燒毀一切並讓我們變得瘋狂,如果我們不能將其能量轉換為一種自由的實踐的話。(註5)
火焰持續燃燒到今天。
如火焰般,歷史/時間(影像)灼痛了我們,這帶來的結果或好或壞:歷史/時間(影像)使過去的事物重新處於生機勃勃而又緊迫萬分的熱度之中。或者,歷史/時間(影像)會燒毀一切並讓我們變得瘋狂,如果我們不能將其能量轉換為一種自由的實踐的話。
如同20世紀初,影像初次抵達此岸之時,人們憂心著影像的燒毀一樣。幾近瘋狂,燒毀與被燒毀,彼此置於死地。如果這樣,我們將沒有未來。歷史/時間(影像)之艱難,或許在於我們在燒毀(歷史)的狂喜中,也燒毀著未來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