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伯格是一個模控的有機體,機器與有機體的混種,社會現實的造物及虛構的造物。社會現實是被活出來的社會關係,我們最重要的政治建構,一個足以改變世界的虛構。國際女性運動已經建構出「女性經驗」,以及揭露或發現此一關鍵的集體客體。這個經驗是最關鍵的、政治類型的虛構和事實。解放有賴於意識的建構,對於壓迫以及可能性,都要進行充滿想像力的神會。賽伯格是一種虛構,也是活生生的經驗,改變了20世紀末什麼才算女性經驗的界定。這是一場生死鬥爭,但科學虛構和社會現實之間的界線乃是一種光學幻象。(註1)
距離唐娜.哈樂維(Donna Haraway)發表「賽伯格宣言」已經30年了,無論在個人或集體的層次,科學虛構和社會現實之間的界線仍然持續重塑著。而隨著全球政治與經濟秩序的失衡與重新平衡,基於唯物史觀的傳統霸權也不斷沿著尚未解放的政治紐帶,輸出種種名為「進步」的價值觀—如同服務於帝國主義的意識形態也不斷透過無法為自己發言的「難民」身體,再生產差異化的論述。(註2) 在這樣的前提下,後人類觀點的「賽伯格」要如何為尚未啟蒙的人民帶來想像?
不論是在科學與藝術的領域,「身體」都是人們熱衷於探索的主題。而賽伯格作為結合機器的模控論(cybernetics)與有機體(organism)的混種,也指出一種重新觀看當代身體的方式。就像在安娜琪舞蹈劇場的〈Second Body〉裡看到女舞者巧妙地與360度環繞投影的即時影像共舞:一個由感知技術反饋的賽伯格空間和一具「被建構出來」的女性身體。「她」充滿自覺以及複雜的歷史辯證;作為集體的「女性經驗」並涵蓋不斷改變的感知中介,也完美地印證了哈樂維所說的「科學虛構與社會現實的界線乃是一種光學幻象」(同註1),以不斷被抹除又重新書寫的界線定義新的主體。
舞作包含四段身體的論述:聽覺的身體、第一身體、身體與空間的辯證和第二身體。在最初七分鐘裡,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只聽到人身和運動構成的物理聲響,這種「唯聽」(acousmêtre)的知覺形式不僅暗示看不見的「身體」作為認識對象,它與觀眾「觀看」之間的(主體)斷裂更是「後電影」的觀看經驗。即使沒有銀幕,這些人聲或身體的聲響卻以旁白或配樂的形式單獨出現而暗示客/身體的存有—換言之,它建議一個「想像的身體」或下意識召喚出的身體 (註3)。第二段以半裸姿態登場的舞者便確認了「觀看」的關係,這個編舞家所謂的「第一身體」分別了觀者的位階與身體作為觀看對象之間的距離。它存在於觀眾的視線建構之中,並且被固定在第二段的觀看主體之外。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區隔」是在燈光打亮後才被固定。換言之,由聽覺到視覺中介的呈現(representation)使觀眾的知覺從不確定(邊界)的狀態,過渡到一組固定在主體外的現實關係,最後發展到第三、四段感知與現實的辯證關係。於是從「第一身體」到後面的「第二身體」,「觀看」的意義也不再是傳統的認識論,而是如同二階模控論,必須把觀者再納入知覺條件來思考。而觀眾也發現一組持續擴充的感知要件,從最初的純粹聽覺、視覺,到聽覺加總視覺以及科技設備所建構的虛擬視覺及其對肉身的反饋。至此第二身體不只意味再書寫身體的邊界,更指向新的認識論—或說是模控認識論—它能解放傳統的「身體」嗎?
上述解答或許可以借鏡張君玫在《後殖民的賽伯格》裡看待理論與實踐的關係,即「認識世界同時也意味著把自己擺放在特定的位置上」,這不僅僅是認識論或存有論的問題。且無論張君玫或她闡釋的哈樂維,都強調觀看位置和物質條件如何改變觀看本質(觀看如何可能),這使我們在理解〈Second Body〉重新發現的身體時更不能不設想科技的「能動性」(agency)。由於舞者所據的正方形投影空間,得藉著四組完全相同的「感應(動態捕捉)—顯示(即時投影)」裝置而統合一體,且無論在舞台任一面,視線與成像都同步於另三面,而此處的觀看顯然不同於傳統的裸視,也包含一種「可觸知」(tangible)的立體感。
於是第二身體不只是自然與科技鬥爭的空間,也是個人與集體、現實與科學虛構拉扯的混種領域。又或者「身體」在此指向一組先解構再建構的現實,「混種」的觀念如賽伯格宣言所指,是一個從「去肉身」的編舞脈絡所開展的杜撰與理論化的象徵空間。而透過「唯聽」提問為何聽覺總是被附加為影像的註腳而非獨立實體,聽覺也在觀眾腦中勾勒出「物質性」(呼吸、喘氣、跑步或摩擦)存有,進而延伸出一個邊界不穩定的集合客體—它不從屬於視覺,更包含著聽覺及科技加成的可觸邊界。
《Post-Cinematic Theatre and Performance》一書提到「唯聽」涉及一種「不在內部或外部的曖昧存在」,這種曖昧也可見於〈Second Body〉最後身體與影像邊界的拉扯(如2003年新舞風「Dumb Type」《炫旅》呈現的「後人類」意象:舞者躺在舞台上的黑洞裡且投影在舞台後方的屏幕上,讓人不確定究竟是台上的身體是「副本」抑或後方的投影才是副本。)而舞台上的「地圖」也隨著先前被捕捉的動作軌跡而不斷變動,完成了賽伯格空間的建構,也透過科技實現「肉身」被視覺文化剝奪的能動性—至於,這具科技的後造身體要如何反詰技術存有論的霸權,也留待日後編舞家解惑了。(註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