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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On a Cloudy Day A “Pontianak”
如果在陰天與「波蒂那阿」相遇
January 22nd, 2017類型: Image
作者: 鄭文琦 編輯: 鄭文琦
出處: 原載於《關鍵評論網》藝文版 (2017, 1, 18)
于一蘭以卡達山-杜順人(Kadazan-dusun)的身份認同為訴求,創造出可畏又強大的陰性造型,結合檔案與攝影拼貼技巧,填補馬來西亞社會的本土認同縫隙。本文透過馬來世界到台灣類似的女鬼傳說,並援引新加坡作家艾費言(Alfian Sa'at)的短篇,詮釋其作品中鬼魂意象如何成為多重指涉的當代符碼。
Yee I-Lan, Like the Banana Tree at the Gate

「⋯病人打心底相信她是波蒂那阿(註:難產而死的馬來女鬼)。我好奇她如何體驗鬼魂嗜血的報復心?關於什麼?使她受孕的—某個男人,因此遷怒所有男人?或者遷怒命運?⋯必須寫下這點,在療養院遭遇到的,並不是某個自我(Self)化為一個(被診斷、被建檔、被逐出『正常』的)他者(the Other),而是此刻正坐在我桌子對面的異類(某種超自然角色):她有血有肉,作為主體,有表情,也有聲音!」

—艾費言.薩阿,〈波蒂那阿〉(Alfian Sa’at, “A Pontianak Story”)

 

門前的香蕉樹

藝術家于一蘭的故鄉沙巴(Sabah)位於婆羅洲島北邊,從1881年便為大英帝國所統治。不同於西馬的11個州,沙巴原名「北婆羅洲」,1963年8月31日才被賦予自治地位並更名,同年9月16日和同為東馬的砂拉越(Sarawak)、前海峽殖民地新加坡,以及1957年獨立、由西馬11州所組成的馬來亞聯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成立於1948),組成新的馬來西亞聯邦(今之馬來西亞)。而不論就西方引進的現代性、自然或人文環境的風土性、政經結構等元素而言,沙巴的文化樣貌皆有別於馬來半島,這些都反映在藝術家的作品裡,並融入其性別意識而形成鮮明的視覺語彙。

在台北展出的個展《宛若庭前蕉》則追溯至兩個文本。其一是位居「馬來世界」(註1) 統治階層的蘇丹Marhum Panambahan,曾呼籲人民別在家門口種香蕉樹以免彰顯財富而引起外國人貪念。其二是人類學家德夫(Michael R. Dove)探討婆羅洲原住民經濟活動的《門口的香蕉樹:婆羅洲邊緣族群與全球市場》,以17世紀婆羅洲班賈爾馬辛(Banjarmasin)法庭編年史(Hikayat Banjar)為例,質疑人們對於婆羅洲農業社會落後於現代之印象。不同於一般認為當地原住民的農業規模不足之印象,事實上,他們在特定作物(如胡椒)的生產上反而相當成功,甚至妨礙了外來大型種植園的獲利。

於是乎,我們發現香蕉樹在此就有了模糊的解讀空間:表面上,它代表無心栽種而可能招致負面後果的原始作物,然而,一旦我們知道原本的生產模式似乎是被刻意壓抑之後,香蕉也不再只是單純的作物,可能代表了原住民與外來勢力的鬥爭。

 

農業經濟與殖民史觀

雖然「庭前蕉」延伸出在地農業和殖民勢力之間競爭歷史的弦外之音,但是觀看于一蘭作品時,更困難之處在於如何避免以單一史觀來詮釋畫面裡的元素—遑論斷言被殖民的原住民(或史碧華克所說的「從屬者」)與殖民者之間,只存在被剝削的單向關係。正如德夫的研究,從第三世紀以來,印尼群島(或婆羅洲)已擠身世界的貿易體系,無論是胡椒、甘蔗或後來的橡膠,小土地耕種者從未放棄與外國公司競爭。然而,有殖民勢力撐腰的中央蘇丹卻曖昧地壓抑當地種植市場導向的作物。儘管到了最後,被邊緣化的原住民仍在20世紀的橡膠市場裡佔有過半市場。(註2)

Yee I-Lan, Like the Banana Tree at the Gate;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如果我們只是把原住民視為單純的弱者,就更不容易看清楚殖民主義所扮演的複雜角色,更簡化了後來解放馬來西亞的國族主義與原住民之間的糾葛。譬如,後者是否默許了主流父權結構對原住民母系社會的壓迫及(性別)宰制?(考量到當地卡達山—杜順人多信仰天主教和新教,不同於伊斯蘭教的主流馬來來,這樣的想像似乎不算太離題。)

 

馬來世界的鬼影

在展覽裡,我們看見「宛若庭前蕉」系列使用許多披頭散髮的造型指涉波蒂阿那。這些長髮「女鬼」與香蕉葉形影不離,亦步亦趨地召喚東南亞集體心靈裡的「波蒂阿那」(Pontianak)恐懼。女鬼與香蕉樹的連結,似乎源於蕉葉於黑夜裡搖曳的暗影,令人難以辨識其中是否存有超自然的威脅。有趣的是,在台灣坊間也有「芭蕉樹容易招陰」的說法。而樹上披頭散髮的波蒂阿那,更讓人聯想本地漢人族群的厲鬼代表:死於林投樹下的「林投姐」。如此一來,通過鬼魂的亞洲連線,于一蘭的香蕉樹與馬來世界看在台灣觀眾眼裡也就不那麼陌生了。

不過,除了馬來傳說的女鬼,類似故事也以不同變形流傳於馬來世界和泰國、柬埔寨、菲律賓等地。這些地方的女鬼命運也都大同小異—難產、被強暴,或和林投姐一樣被男人背叛,死後化為有超自然能力的冤魂,像是波蒂那阿附身於香蕉樹伺機復仇。

在新加坡酷兒作家艾費言.薩阿的短篇小說〈波蒂阿那〉裡,我們看見一種都會版本的波蒂阿那:一名醫學院學生在2001年九月遇見某個幻想自己是波蒂阿那的少婦,在療養院與病患會談時,她先是「以莊嚴的姿態將雙手平放在桌子前緣,好像一名在繡枕上展示指甲花(henna)彩繪的馬來新娘」並淡淡地控訴著:「他們剪掉了我的指甲。(註3) 同時,這位現代的波蒂阿那的頭髮被扎成一束馬尾,和被剪短的指甲一樣不再有魔力,只能委身於現代化的醫療機構裡。

這個故事收錄在艾費言的《馬來素描》(Malay Sketches)書裡。值得一提的是,同一本書也收錄了另外兩個馬來女鬼傳說:〈巨乳女鬼(A Hantu Tetek Story)〉以及〈吸血巫女(A Hantu Kumkum Story)〉。前者的主角薩里瑪(Sarimah)在罹患乳癌後,看到自己的腫瘤檢驗報告,無助地聯想到馬來傳說會以一對乳房悶死男人的巨乳女鬼,後者的主角拉薩里(Razali)是一名自戀的健身教練,被妻子私底下想成是貪得無厭的吸血鬼,渴望以高蛋白食品維持外型健美,卻掩不住對身材病態的自卑。

Yee I-Lan, Like the Banana Tree at the Gate (想像波蒂阿那:陰天裡我擁有陽光);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無論是自稱死而復活的精神病患、罹患乳癌的馬來婦人或健身教練,都是艾費言書裡的新加坡馬來族群。儘管在小說裡那些恐怖或邪惡的靈體,是謠傳「從海峽另一端(即馬來半島)渡海而來,如今遊蕩於新加坡(註4),但原本該與馬來文化共生的靈性存有,如今卻成為英文書寫的都市傳說,彷彿該國從馬來聯邦過渡為現代國家治理的劇烈過程裡,失落於現代與原生文化夾縫間的象徵。正如為鬼魂所擾的小說主角,這裡一蘭的影像則以看不見臉孔的女性為主,她們集體的妄想、偏執、憂鬱,甚至生命經驗與物質文明的疏離,在在質疑了現代都市文明的「進步」價值。

 

卡達山—杜順人的母系神話

于一蘭在開幕座談時提到,沙巴原住民主要屬於「卡達山—杜順人」(Kadazan-dusun)這個族群,此一集體分類涵蓋了卡達山人與杜順人,內部的多元民族和母系社會特質,也符合某些台灣原住民的部落特色。在一蘭的另一個「會議」系列裡,一整列來自沙巴不同族裔男人、女人的腿部,觀眾看到並列於長桌上的粗壯下半身;彷彿在西方文明引入的現代制度(長桌)上,仍然綿延不墜的大地符碼(肉身)。由此觀之,一蘭用直覺的方式呈現原住民與馬來社會之間的矛盾—在壯碩雙腿被呈現如物件的同時,好似也在攝影鏡頭前展示集體的權威—成了當代文明難以揣度、遏抑的驕傲。

Yee I-Lan, Like the Banana Tree at the Gate (擺桌);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Yee I-Lan, Like the Banana Tree at the Gate;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談到原住民與殖民的關係,「擺桌」系列可視為一蘭的代表作。該系列仿效19世紀風行歐洲的白底藍花瓷盤,盤底印著她攝自馬來世界的眾生像,探討殖民史於現在的遺緒。與此同時,「藍圖」也讓人想到攝影的發明作為自然學家與藝術家共通的視覺成像技術,隱含原件與複製品之間的雙重映射—就像另一位北馬藝術家符芳俊的「柳景盤」系列指涉的,「藍曬法」在技術史上的重要性—在西方引入攝影、再為後殖民挪用符碼(如餐盤)的文化再詮釋過程中,還有「原真」(originality)存在的空間嗎?(註5) 一蘭的「擺桌」物件,似乎也傳達了馬來世界與歐洲之間的矛盾依存關係。

于一蘭以原住民身份認同為訴求,創造出可畏又強大的陰性造型,結合檔案與攝影拼貼技巧,填補馬來西亞社會的本土認同縫隙。在〈想像波蒂阿那:陰天裡我擁有陽光〉這件錄像裡,觀眾看見(原住民?)女性於馬來社會的生存處境,畫面裡七名以假髮遮臉的不同背景女子,一派輕鬆地談論自己不能公開宣洩的禁忌,既感傷又隱含樂觀。這些匿名的波蒂阿那所承接的,不正是前作〈京那巴魯系列:Huminodun〉裡母神/大地女神難以收編的原始能量?傳說中,正是母神應允不捨人類受難的女兒Huminodun要求,將她血祭以取悅男神、滋潤大地孕養七種作物 。

無論有沒有陽光,身為觀眾的我們總是得小心在那陰性能量的顯影作用裡,殖民主義的幽靈是否伺機附身於當代的國族意識形態,成了找尋宿主復活的波蒂阿那肚中死胎?若真如此,國族與波蒂阿那的相遇,恐怕也將成為當代馬來世界最逼真的夢靨了。

Footnote
註1. Malay World;Malayan Islands、Malay Archipelago,這些詞都可以指範圍相近的馬來半島、婆羅洲、爪哇、蘇門答臘等海上領地,而馬來語(Low Malay)則是它們最早共通的口述語言。婆羅洲島則包含了汶萊、東馬與印尼部分領土。本文當中,提到「馬來世界」皆同時指馬來與印尼群島。
註2. "...In 2004, smallholders accounted for 80% of Indonesia’s annual rubber production."—見Hillary LeBeau評,"The Banana Tree at the Gate: A History of Marginal Peoples and Global Markets in Borneo (Michael R. Dove)"。(見書評的網址;2016年12月28日擷取)
註3. 本段引文皆出自:Alfian Sa'at, "A Pontianak Story"; Malay Sketches.
註4. "The newscaster was trying to quash rumours that the Kumkum had crossed the causeway and was now making its rounds in Singapore, making an appeal to her listeners' sense of rationality and common sense."見Alfian Sa'at, "A Hantu KumKum Story"; Malay Sketches.
註5. 見鄭文琦專訪符芳俊,〈成為一座島嶼的方法—專訪冉阿末創辦人符芳俊〉,《數位荒原》網路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