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い花なら 曼珠沙華 (假若談及紅花,首推龍爪花
阿蘭陀屋敷に 雨が降る 於荷蘭人住的宅邸裡,雨飄落著
濡れて泣いてる じゃがたらお春 雅加達阿春,淋濕哭泣著
未練な出船の あゝ鐘が鳴る 依依不捨出港的船,啊!鐘聲響起
ララ鐘が鳴る 啦啦!鐘聲響起)うつす月影 彩坡璃 (彩繪玻璃窗上映著月影
父は異国の 人故に 因父親是外國人的緣故
金の十字架 心に抱けど 胸上抱著金色的十字架,不過
乙女盛りを あゝ曇り勝ち 荳蔻年華,啊!卻是陰氣沉沉
ララ曇り勝ち 啦啦!卻是陰氣沉沉)
(〈長崎物語〉,梅木三郎詞,佐々木俊一曲;中文歌詞取自網路)
相思情郎想自己 不知爹親二十年
思念想要見 只有金十字 給阮母親仔做為記
放阮私生兒 聽母初講起 越想不幸越哀悲
到底現在生也死 啊!伊是荷蘭的船醫(〈安平追想曲〉,陳達儒詞,許石曲)
《聲線計劃》為藝術家吳其育、沈森森、致穎共同創作的長期聲音(歌謠)考察計劃,而〈聲線計劃:史貝克斯的歌—「唱」〉(Sound Route: Songs of SPECX — The Singing)是2016台北雙年展《當下檔案:未來系譜》其中一件表演。它共有四個場次,而場地涵蓋南勢角的「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台北美術館地下樓、台北當代藝術中心。本文所描述的是我在 9月23日在「燦爛時光」那場,三位藝術家與印尼主唱Umi Sugiharti的合作演出。
綜觀計劃的調查範疇,除了日本、印尼和台灣等國從殖民時期到冷戰之後的流行音樂作為參照以外,創作的光譜亦涵蓋錄音、廣播訪談及現場表演,後者並輔以類似「脫口秀」這般輕盈的言說形式。有趣的是,三位藝術家是在歐洲期間形成通過聽覺串連台灣與東南亞的構想;其育、致穎過去以影像為主要類型,沈森森則是聲音藝術工作者。因此在觀察表演所開展的多元形式時,我們不禁對於擘畫、思考或呈現聲音的方法學,乃至於所取材的印尼、台灣、日本,不約而同以「(後)殖民」的藍圖貫穿的亞洲民族國家鏈結,及其前溯的(國際)貿易場景感到好奇。
「後殖民」的亞洲現場
〈史貝克斯的歌〉主人翁為荷殖民時代訴訟案件記載的歷史人物莎爾帖.史貝克斯(Saartje Specx,1617–1636),其生平牽連日、印、台近代貿易史,分述於第二幕的長崎平戶(Hirado)、第三幕的巴達維亞(雅加達)與第四幕的台南安平。選曲從1939年〈長崎物語〉、1940年〈Bengawan Solo〉到1950年代的〈曼卡灣蘇羅〉(文夏版)、1951年〈安平追想曲〉等,結合史料的腳本乍聽下難辨真偽,首幕還加入主唱Umi改寫的爪哇神話「琪杜皇后的故事」,似乎刻意消弭與歷史文本之間的隔閡。(註1)
透過沈森森的現場混音,致穎和其育兩人一搭一唱與預錄聲軌揉雜為一體。Umi真實身份是來台工作的外傭,歌單除了傳達非婚生女孤苦無依的心情,也融入歌者異鄉打拼的思親情境。歌中的主人翁則同時承襲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雙重親緣,當主唱選用的印尼語、日語、英語、閩南語,稀釋了地方傳奇、民謠、腔調的源頭及其多國版本之後,想像中苦澀的歷史,逐漸轉化為啟人遐想的陳年檔案。但真相是如此嗎?
學者史碧華克(Spivak)曾有「從屬者不能發言」的名言。如同譯者張君玫所強調representation(「再現」或「呈現」)邏輯的矛盾,特別是在政治和藝術上的兩難;從屬者(如移工)一旦獲得發言權,便進入文化主體的位置而不再代表他者。然而正因為殖民化歷程帶來不可逆的改變,後殖民理論家認知到二元對立不再能解釋自身與社會的處境,更也深切體會到「界線」在質變中仍發揮某種作用,「無法輕易被化約為無層級差別的並列」(註2)。於是在成為「後殖民知識份子」時,我們這些已取得一點發言空間的人,該思考的是在通往主流的路上,如何進行對「主流」的反思與解構?這也解釋了為何〈史貝克斯的歌〉在連結歌曲與後殖民主體時,無論在詮釋曾被殖民的迫害證明、採集作為記錄之民間音樂,或者透過編劇技巧重建一套由歌謠串接的「歷史劇場」時,始終小心翼翼地踩在「真實」與「虛構」的界線上。
不可否認的是,不論是流落巴達維亞集中看管的日本非婚生女,或荷蘭生父所拋棄的安平金髮女郎,那些承載歷史軼聞的敘事,無不穿透「歌/曲」的穩定結構,指向一種共通的「感覺」—或者「集體(知覺)結構」—彷彿鑲嵌在悠久的歷史背景之上,不斷向聽者心靈召喚某種感性回應之必要。那麼,這種集體結構又該如何理解?此外,存有某種「正確」的歷史版本,至此,又是否為解讀此一結構的必要前提?
我認為,在燦爛時光席地而坐的聆賞過程,實則作為一種複數加成的「感知方案」,即貼近庶民形式的「說書人劇場」。但歌曲在此的意義並非如同外在的文本一樣不可動搖,而是隨著在場者的心境、生命歷程或聆聽當下的反饋而調節。儘管「音樂」本身的作用尚待學界進一步的研究,而就像心理學所主張的:「音樂對人類情緒有明顯而重要的影響,反之亦然,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音樂形式和結構。從以身體的觀點來說,生活型態與文化的差異深植在細胞組織中。這些潛藏的模式會在該文化所特有的音樂中表達出來⋯這些音樂的表現又重新創造了那個文化的深層模式。人體是音樂與文化接觸的媒介。」(註3)
樸素聆聽的「感知」方案
莎爾帖之父史貝克斯(Jacques Specx)及他任職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在此是解讀關於「殖民」元素的關鍵 (註4),特別是長崎到雅加達的荷人貿易路線,還經過荷治時期名為「熱蘭遮城」(Zeelandia,初建於1624年)的安平古堡。但藝術家顯然志不在還原歷史真相。於是,琅琅上口的老歌城為集體記憶的「載體」,在個人與社會之間,傳唱的歌詞及旋律如同穿透國界的亞洲集體檔案庫,體現先民的生活型態與文化氣味。通過隨歌者默默哼唱的方式,聽眾也將個人感覺疊加於集體結構上,如此一來,某個曲譜、歌聲或語調,甚至風靡一時或被迆譯改寫的多語版本,也拓印上述集體結構曾經歷的變動痕跡,並不斷積累與時俱進的變奏。
從不能發言的從屬者,到身世堪憫的混血孤女,歌聲承載殖民的記憶,但也未就此封藏於單一史觀的解讀版本或認同方案。在此種開放的理解下,最後台語歌「安平追想曲」在女伶聽似陌生的印尼腔調裡,意外成了此次表演的「反」高潮。藉由熟悉的旋律通過移工之口而再度「陌生化」的(視覺)現身/(聽覺)獻聲,表演重新擴充了音樂連結的文化主體,並賦予歷史新動能。聽的或唱的人,無論主流或邊緣,此刻都能想像百年前堪憐的孤女(他者),以熟悉又陌生的語言,將心事託付並叩問以「亞洲」為名的集體知覺結構。
透過集體記憶的串接,聽者得以在聽覺裡確認彼此的主體位階。只是在這樣的集體抒發裡,我們該如何掌握「地方性」在《聲線計劃》裡的作用—假如不想落入某種「去殖民」口號式的概念或模稜兩可的「亞洲性」論述—正如孫歌在〈尋找亞洲原理〉所強調的「風土性」?(註5) 在我看來,更大的問題也在於台北雙年展所呈現的〈史貝克斯的歌〉太過於專注在敘事上串接不同的曲目,而不得不放棄探索那一大塊感覺/集體結構的感性空間。對於以「表演」作為(反)檔案的策展策略而言,這結果是不是一種可預見的犧牲?無論如何,《聲線計劃》確實打開一個召喚感性回應的集體結構,而如何持續並深入那層微妙的「知識感覺」(孫歌),就有待三位首次合作的藝術家持續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