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閃光
區秀詒以「派對」命名的〈If the Party Goes On〉系列作品,有一個謎樣的影像序曲〈To the Party〉。首先,我們看到有幾個在樹林裡拍攝的連續空鏡頭,在陽光無法完全穿透的森林深處交織著,無名的野草與灌木叢,規律的刻痕,取漆工人所遺留的痕跡,游移的光影飄過樹幹上的紋路。一名五官深邃的異族男子身穿紗籠,做工繁複的圖紋在黯淡的森林裡使人眼睛一亮,赤足隨著清脆的鈴聲與打擊樂器俐落地跳舞,直到遠方傳來某種低沈的動物叫聲,還有流水聲,鳥鳴聲,鏡頭拉到樹幹上的整齊刻痕與野草(此時碎裂的陽光灑落一地),觀眾赫然回過神來,跳舞男子已不知去向。
「你」是誰?又是否真有其人?這是我看完〈If the Party Goes On〉後想問的兩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或許永遠沒有答案。在〈克里斯計畫II:If the Party Goes On〉裡,區秀詒假借她解碼自「Ravi」消失於森林前遺留的手稿,訴說「吉姆」、「法蘭克」與「哲阿里」三種變奏。其中「哲阿里」(Che Ali)是一個以僕人身份登場的馬來人名。然而,這個名字卻在我的腦海裡和〈To the Party〉的跳舞男子連在一起,並且留下深刻的印象。「哲阿里」先是出現在署名「陸」的飛機駕駛員於1964年6月22日寫給「Sita」的一封信裡 (註1)。在〈來自陸的一封信:月光下的Party〉裡,他這麼說:
記得法蘭克的傭人哲阿里麼?有一天他在河岸邊,穿著紗籠,身上的克里斯離開了劍梢,陽光灑在克里斯的尖刃上,那閃爍的亮光有一瞬間刺傷了我的眼睛。
至於信裡提到的「法蘭克」,原本是1896年起擔任馬來聯邦的總駐紮官,曾任海峽殖民地總督法蘭克.瑞天咸(Sir Frank Athelstone Swettenham)。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幾個暗示異國旅行的詞彙,例如飛機駕駛、月光別墅、叢林、大海、半島、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與「黃金的半島」同樣出自遙遠的異國時空。
於是我們也發現區秀詒以「陸」的口吻轉述「法蘭克」於回信裡的文字,其實是出自法蘭克及指派給他的貼身畫師,於駐紮中記述半島見聞而寫成的《馬來速寫》(Malay Sketches)開頭:
想像你自己被運到永恆夏日的大地,那是黃金的半島,扭曲的興都之地和遠東(Far Cathay)。每一個早期的導航帶回的都是神奇的冒險故事。那是一片大自然展現其最美好一面的地方。
在我看來,那些「月光別墅裡一場又一場的party」正是這些歷史文獻、傳說、虛構記憶融合而成的影像書寫裏頭,至為隱密關鍵的一個場景。不妨想像著在新月的夜裡,位在樹林環繞中的「月光別墅」派對;想像著陽光灑在穿著沙龍的馬來傭人手中尖刃上閃爍的亮光;〈To the Party〉鏡頭裡游移的那束光,瞬間直刺入靈魂的深處⋯
哲阿里走進畫師的畫裡,也走進半島的叢林裡。
II、新月
書寫倒轉時空,派對於結束時開啟。
〈If the Party Goes On〉是《克里斯計畫》系列第二部,正如《棉佳蘭計畫》持續衍繹、分岔與變奏,區秀詒也為《克里斯計畫》系列提供大量的文本,似是透過虛構文件,迂迴地描繪(mapping)那些難以直見的歷史地景邊緣。儘管,基於對馬來群島與印度文化的陌生,觀眾可能不容易理解區秀詒給予的繁複意象和暗示。但透過這些「文件」和她為《克里斯計畫》延伸的書寫,像是〈派對、影像(電影)與(其或溢出的)歷史檢索系統〉、〈歷史/時間(影像)之艱難:紗籠,法蘭克,畫師,吉姆,月光與火燄〉(註2),文字至少補充了影像符號的可能所指。
在〈派對、影像(電影)與(其或溢出的)歷史檢索系統〉一文裡,我們看到區秀詒一開始便將標題裡的「派對」與「國泰克里斯」(Cathay-Keris)電影公司的老闆陸運濤另於香港成立的「國際電影懋業」有限公司的《空中小姐》電影開場派對,還有「亞洲影展」(即後來的亞太影展)在台灣舉辦之際,因為發生台中神岡空難而未及實現的一場(傳聞中)派對連接起來。(註3) 於是,影像內外的派對賓客,以及在台灣上空不幸飛機失事的陸運濤,便與〈If the Party Goes On〉裡的駕駛員「陸」有了明確的關聯。同時,參照「國泰克里斯」電影公司之名的「克里斯工作室」,也在此系譜下, 成了從「棉佳蘭」遁逃至森林的Ravi所建立的秘密基地。(註4)
「國泰克里斯」和《克里斯計畫》標題中的「克里斯」(Keris)則是一種原產自爪哇的裝飾短劍,後來成為馬來西亞巫統的精神象徵。「國泰克里斯」出品的片頭標誌裏都有兩把這種馬來人用以彰顯尊貴的交叉狀克里斯,它既有神聖之意、也有邪惡之意。由此展開的《克里斯計畫》方法學構成區秀詒稱之為「電影作為方法」的影像(電影)檢索系統,也沒有絕對的一種版本。像是挪用自葛蘭主演的《空中小姐》的飛機影像,於〈If the Party Goes On〉三段變奏開場裡,分別搭配三組人名與角色剪影組合,與她在馬來半島拍攝的影像交叉剪接、合成、變異並重製為數個新的影像。
當然,「陸」並不是唯一一位在《克里斯計畫》裡,從歷史遁逃至影像裡的人物。另一位曾任情治人員的「吉姆」,其歷史原型正是最後失蹤於金馬崙高原上「月光別墅」(Moonlight Bungalow)的前美國情報人員,泰絲大王吉姆.湯普森(Jim Thompson),這或許說明了區秀詒為何如此熱衷於使用「暗碼/解碼」的書寫方式來呈現角色,因為(特別在東南亞近代史裡),真實的版本始終藏匿於森林中,至今仍不見天日—又像在冷戰期間風雲變色的亞洲版圖,美、蘇與民族自決運動彼此爭奪區域的主導權。
III、滿月
書寫繼續倒轉。《克里斯計畫》的第一部〈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最主要的靈感是來自印度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馬來民間傳說,還有馬來亞時期的黑白電影。後創作的「瑪利亞」接續自《棉佳蘭計畫》的系譜,〈克里斯計畫I;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的影像風格確實更趨近《棉佳蘭計畫》續作的〈鼠鹿、漢都亞、獠牙王、巫師、迷航的飛機與其他〉。透過字幕與旁白,我們得知主角瑪利亞是黑暗王國的蘇丹後裔,「『棉佳蘭』這個名字的出現是因為瑪利亞。」但真實的瑪利亞是誰?黑暗王國又是哪裡?為何在鏡頭裡,我們總是看見騎著老虎的印度女戰神?
⋯一段長而響亮的呢喃升起,滿月淹沒了天空。而海洋的巨浪如閃電一般,將瑪利亞捲入一個叫蘭卡的森林。
〈克里斯計畫I;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的大意是說,瑪利亞在「滿月淹沒天空」的時候,被父親(黑暗王國的蘇丹)從黑暗王國趕到一處名為「蘭卡」的森林(Lanka,也是《羅摩衍那》裡魔王棲身的國度)。在那裡她透過拉律山(Bukit Larut)的歌聲見證「麥克斯威爾」與名為「錫礦」(Tin Mine)的濕地的愛情,拉律山日復一日地歌頌被燒炭蒸發的麥克斯威爾。然而從黑暗王國而至的巫師,化身為法力強大的「哈里懋」(Harimau,馬來文的老虎),靈魂搶佔瑪利亞的身體。在鬥爭裡,瑪利亞因為被哈里懋侵入而發出瘋狂叫喊,其破壞威力將「蘭卡」分裂成無數海上浮島。
拉律山位於馬來西亞霹靂州,又叫「麥克斯威爾山」(Maxwell Hill)),因盛產錫礦而使該州成為最富有州屬之一。麥克斯威爾1919~1921年擔任英殖民霹靂州官員。透過瑪利亞作為棉佳蘭守護者的設定,〈克里斯計畫I;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裡的拉律山,麥克斯威爾,蘭卡,這些地名後設地銜接了〈棉佳蘭一日無光(第一章)〉(A Day Without Sun in Mengkerang (Chapter One) )藉著「故事接力」織造的烏有之鄉。「棉佳蘭」嫁接了挪用影像的廢棄時空,虛構的地誌,對照瑞天咸引述托勒密的「黃金半島」及神話之國,浮島從此有了自身的混血神話。〈棉佳蘭一日無光(第一章)〉失蹤的主角也有了來處(去處),從「無光」回到(去到)了「有光」的地方。
IV、Amok
「老虎」作為馬來叢林的心靈圖像,早在《馬來速寫》就有過前例。區秀詒從黑白膠卷復活的影像,彷彿暗示西方世界如何著迷於再現馬來亞的原始及瘋狂。這裏所指的仍是法蘭克.瑞天咸,他在《馬來速寫》的〈Amok〉一章裡曾經提到:
人們曾經提到馬來人的「瘋魔」(amok),且如其所述,被我們合理地誤讀、誤寫異國文字的「running amuck」,是許多英國人民對於馬來人的唯一想法,也是極粗糙的想像⋯
《克里斯計畫》續篇〈鼠鹿、漢都亞、獠牙王、巫師、迷航的飛機與其他〉同樣有著滿月的夜晚。還記得「獠牙王」(Raja Bersiong)那長出一對獠牙的半島北方皇帝嗎?在一場大戰裡,拔下的獠牙被丟到「華玲」(Baling),與馬共談判的歷史舞台。〈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當然也沒有錯過被瘋狂巫師包圍的民間信仰。蘭卡的大戰終了,瑪利亞以獠牙拋向魔王,自己也倒地不起。〈鼠鹿、漢都亞、獠牙王、巫師、迷航的飛機與其他〉裡女巫狀似痛苦地扭動身軀,化為一條匍匐在地的惡龍。永夜的傳說登場。棉佳蘭的瑪利亞。那對獠牙像不像交叉的克里斯短劍?
「國泰克里斯」交叉的短劍帶給我們靈感,正如榮格(C. G. Jung)在《基督教時代》(Aion)一書對「雙魚座世紀」(The Age of the Fishes)的詮釋。在榮格看來,星象符號不僅顯示耶穌的誕生和使命,同時呈現基督教的二元觀點及其影響。(註5) 在星象詮釋裡,守護雙魚座的海王星代表著(重新)融合並歸於更大的整體,象徵救贖和集體無意識,然而,過度認同無意識則有喪失自我的危機。從混沌到滿月,被驅趕至陰影的無意識,如何重新整合至集體意識?《克里斯計畫》可視為「歷史」與「虛構」的聯立座標,透過「文件/影像」的雙重考察互相辯證,兩者有如一組各自獨立又互補的象徵/表相元素,而作者為影像挑選的「暗碼」(克里斯計畫II: If the Party Goes On「劇本」),則是將雙重軸線重新縫合的解讀/後設線索。
海王星的詮釋包含了「幻象(幻覺)」。瘋狂導致幻覺,但幻覺也可能來自自證的瘋狂,因為人們往往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以海王星解釋《克里斯計畫》的影像書寫,最重要的一點或許在於「誤讀」如何作為從影像汲取意識的手段,正如「amok」這個字的起源本來是馬來文的「mengamuk」,被英國探險家無意識(或有意識)的錯讀(或錯寫)成「running amok」。但在這個源自錯誤的「創造性閱讀」裡,你不禁懷疑:究竟是殖民者先看見了馬來半島的瘋魔,還是在半島上尋找並印證自己的想像?歷史影像與想像的神話,又告訴了我們什麼?
V、水星
歷史不斷自我重複。如今,你回到這個黃金半島,這個應許之地,帶著一種理解的眼光,一切如同當初參與籌設「東南亞影展」的陸運濤,千里迢迢地走入「東京之夜」:
國泰克里斯首次在海外開拍電影,名為《東京之夜》(Malam di Tokyo),講述一個馬來女性在那個城市的不幸遭遇。(區秀詒,《東京之夜》)
不同於「幻覺」,「騙術」則是有意識而為。掌管處女座的水星(水銀、眾神的使者墨丘利、古代煉金術的介質)也代表文字、靈感、騙術,或「意識」(相對於「無意識」的海王星)。水星掌管書寫、溝通與閱讀,海王星掌管幻覺、電影與音樂。透過水星與海王星的組合,「棉佳蘭」和「克里斯」兩個系譜的虛構人物、名詞、影像與聲音,也藉「書寫」橋接了真實的人、事及物的網絡,完成從無意識至意識的交通。
檔案被解碼,影像重新閱讀,集體意識的煉金術。儘管從《克里斯計畫》回推《棉佳蘭計畫》,不斷修正的系譜也引入更多視覺、聽覺、閱讀介面的元素而漸趨完備。只是你仍不禁想像:若是無法通透這套龐雜的象徵隱喻系統,人們是否注定錯失奧秘?
沿著雙軸線,遺落在大海彼岸的《東京之夜》脫離來時影像,即將長成最後一塊由書寫或「物」拼湊的系譜(假如「文字」可視同現成「物」的話)。這次,你在Sita寫給陸的回信裡,看見一名頭戴白色獵帽的男子,他的面容模糊,腳下是只剩一張虎皮的馬來亞之虎,在熱帶雨林的植物園裡。最新版的「一千零一夜」,你回到1963年,「鄰近南方海域同聲歡慶。」在膠捲殘像裡,男子在黑夜小屋裡打著摩斯密碼。噠噠噠、噠噠噠。你是否聽見了文字的聲音,半島上,摩斯密碼打著旋律;舊歡如夢,Rasa Sayang,天下一家,睡吧我的皇后,睡吧。沒影像的《東京之夜》一樣有音樂的去向。「物」的符號不再指向物,也不再只是供人檢索,「物」更是一切思想,記憶,情感,旋律,頻率之存有。又或者說,它即是「彼處」一切始末之集合。
於是寫到最後,你也走進了語言創造的「棉佳蘭」裡。哲阿里的閃光變成了「水星」本身。你回到了開頭,初時神秘的閃光,也不再能以文字來表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