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時時刻刻提倡讀書,努力選擇好書籍,使大家不至於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要逐漸協助新兵接觸文化,關心國家大事。學員內心逐步產生的求知欲望或令人不安的周圍客觀形勢的逼迫,都能推動學員們由淺入深地去閱讀書刊。
—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游擊戰》(Guerrilla Warfare)第三章
「影響我們的書?那就是切格瓦拉的《游擊戰》。」綁起一頭長捲髮的茲克里拉曼(Zikri Rahman),身穿黑色上衣,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左翼青年的理想和魄力。
茲克里是「街頭書坊」(Buku Jalanan)的創辦人之一,當時還是瑪拉工藝大學(UiTM)的學生。2011年至今,從沙亞南(Shah Alam)起家的街頭書坊已遍佈全球80餘個據點。茲克里不僅活躍於街頭書坊,他也是「文學之城」(Literacity)的創辦人,以文學作品重新挖掘吉隆坡故事;同時,他也加入了大馬左翼聯盟,目前他們在積極草擬大選宣言。
切格瓦拉的啟示
茲克里參與的活動當然不止這些,他仿佛對任何議題都有興趣,常在街頭示威、聲援活動、文藝活動或講座上碰見他。毫不誇張地說,他走到哪都會碰見幾個相識的人。他有時身穿搶眼的藍色夏威夷襯衫,背著一個印有已故馬來作家沙古伯(Pak Sako,原名Ishak Muhammad)頭像的袋子。再過兩個月,他就要到台灣交通大學文化研究碩士班就讀。想像新竹街頭多了一個頗為嬉皮的馬來青年,畫面也滿有趣的。
我想要更了解東亞。老實說,是台灣的公民社會運動吸引我去的,我什麼都不懂,就只是想要跳進一個全新的環境,在裡面暢游。我也聽說,那裡有蠻多學者社運人(scholar-activist),這是在馬來西亞看不到的。
齋戒月(Ramadan)的一天,和茲克里約了一起開齋,我這時才知道街頭書坊除了是2011年全球佔領運動浪潮下的產物,原來行動策略也和古巴革命有關。「我們(街頭書坊)的策略大多來自於切.格瓦拉的《游擊戰》。」茲克里說。
切.格瓦拉的戰鬥手冊強調書籍的重要,各個士兵戰鬥時需帶上一本書,讀完了再互相交換。這有點像流動圖書館的概念,他於是思考,如何以沒有良好組織架構的方式贏得戰爭?他們雖然小,但其實可以戰勝國家,可在學生之中留下一些另類想像。
「切.格瓦拉非常激進,他讓我們看到如何將理論付諸行動,閱讀之後如何從書中吸取東西。」他聲稱,理論和實踐並非二元對立,而是相互並行。於是,茲克里和友人們在保守的瑪拉工藝大學,建立起「街頭書坊」,以書籍交換和閱讀為策略,作為介入「政治」的管道。
他們奉行「BACA」信念(馬來語「閱讀」之意),也是書籍(Books)、藝術(Arts)、文化(Culture)和行動主義(Activism)的英文縮寫。這就讓街頭書坊和一般讀書會或書友會不同,也讓它不僅是學生活動而已。
一些喜歡文學的人來參加,談著談著,就扯到人權議題。我們是文學組織嗎?還是社運組織呢?我們也不知道如何定位自己。(…)我們是一個混合體…不過,作為一個沒有結構的主體也是好的,像一個開放的平台。
茲克里在1990年出生於吉隆坡,也在此長大,父母則來自吉蘭丹(Kelantan)。他的三個哥哥都是理工科出身,他也在瑪拉就讀工料測量系,畢業後當了兩年的工程師,才決定於2015年離職,全心投入社運和文化工作。茲克里在吉蘭丹的祖父是一名退休教師,也是詩人畫家,對他的成長造成一定的影響。
祖父的家有很多書,他什麼都讀,也刻版畫。他是最早一批由英殖民者送到倫敦接受教育的教師。
若要說他的「政治啟蒙」,反而是2006年只身到吉打古邦巴素(Kubang Pasu)就讀寄宿學校的時候。那是他第一次要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當時,有不少來自華玲和錫縣(Sik)的同學,向他談起1970年代的華玲農民抗爭。而當時學校也鼓勵學生閱報,如《新海峽時報》和《前鋒報》,同學之間則私下傳閱家長提供的《哈拉卡》或《公正報》這些在野黨報紙。
為何要讀禁書?茲克里說,一次沙亞南街頭書坊活動,有人帶了前馬共女戰士珊西婭法姬(Shamsiah Fakeh)的回憶錄,就有出席者質疑為何要讀馬共的書,難道不是禁書嗎?事實上,珊西婭的這本回憶錄最初是由國民大學(UKM)出版的,且已是研究馬共歷史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
茲克里還說,政府的確禁止了不少馬克思主義和馬共相關書籍。而街頭書坊曾經辦過一次「禁書展」,把內政部的禁書封面列印出來展覽,以表抗議。這包括重要的黎巴嫩詩人紀伯倫(Kahlil Gibran)的《先知》。
從內政部網頁上查詢,政府自1960年代以來,查禁的書籍共有逾1600本,其中可看出禁書題材的趨勢:1960年代以左翼文學為多,其中包括許多中文書刊;1970、80年代則以宗教題材居多;1990年代至今仍有許多宗教相關書籍被禁,而有關「性」內容的書籍也被禁不少。目前,內政部禁書尤以馬來語(Bahasa Melayu)書籍最多。茲克里認為,這是因為馬來語是被政治化的語言,而他們要重奪公民對馬來語的話語權,因此街頭書坊的媒介語皆是馬來語。
作為抗爭語言的馬來語
街頭書坊策略性地使用馬來語作為媒介語言,原因有二:第一,讓馬來語成為抗爭語言,直接和當權者對話;第二,讓馬來語成為知識語言,但這和「國家文化政策」的實踐方法和理念卻有所不同。茲克里指出,在馬來媒體中幾乎沒有「抵抗敘述」,大部份人閱讀《Kosmo!》或《馬來前鋒報》等親政府報章;而一些較批判性的媒體如《商業電台》(BFM)則以英語為媒介,一定程度上能避開政府的監視。
因此,街頭書坊試圖打開空間,讓馬來語成為抗爭的語言,可以用來鼓勵談論被視為「敏感」的課題。他指出,雖然許多人認為沙亞南是較保守的區域,但沙亞南街頭書坊至今從未面對什麼阻礙。然而,森美蘭州(Negeri Sembilan)波德申(Port Dickson)的街頭書坊,曾因公開討論什葉派課題而遭宗教當局查禁。不同的地理空間,似乎也有不同的「言論自由」標準。
另一方面,馬來語要如何成為知識語言?街頭書坊在2011年成立之時,是少數使用馬來語進行知識討論的團體。
自1971年國家文化政策 (註1) 出台後,國家語文出版局(DBP)要規範我們說話用語的方式,而我們可否跨越這樣的界線?2008政治海嘯後,「後烈火莫熄」(註2) 世代崛起,我們要重奪語言的本質,讓它更具世界主義特質,邀請更多人使用它來傳播知識。
因此,不少街頭書坊成員在2015年協力舉辦「Idearaya Festival」,標榜作為批判性的知識和文化平台,全場活動以馬來語進行,討論文化、政治、知識、歷史和哲學課題。他們目前也在籌備著第二屆的Idearaya,冀望將知識「下放」至民間,重奪民眾對知識、文化和語言的話語權。
這些年來,茲克里和許多馬來青年試圖以文化運動介入政治,改變社會。而馬來獨立出版社的蓬勃發展, 更掀起了一場文化革新運動。這些反叛、不安份的「小集團」積極對抗國家霸權,也成功「KO」掉了國家語文出版局。雖然國家語文出版局將這些馬來文學視為「低俗」,但如今人人手上都捧著獨立出版的書籍或雜誌,一定程度上撼動了國家機器。
茲克里認為,文學和文化是互動和介入社會的管道,而馬來文學界內部在1980年代以後就沒有引領文化思辨的論戰,以致讓人認為保守無趣。他認為,上一次在馬來文學圈的論戰,已是1980年代的事,是國家文學家沙農阿末(Shahnon Ahmad)和左翼作家卡欣阿末(Kassim Ahmad)針對文學如何符合伊斯蘭的爭論。
沙農認為書寫是上蒼賦予的任務和責任,而卡欣則認為伊斯蘭價值能從任何世俗文本獲取。對我而言,這場論戰很無趣,而且只局限在馬來人社群。這樣的論戰還有關係嗎?我們如何往前走,再創造新的論戰?事實上,無論在文化、文學或戲劇圈,目前並沒有任何論戰發生。
沒有形體的文化運動
不過,茲克里對當代的馬來獨立出版文化也有所保留,並非一味吹捧,他存疑一些出版社只在乎生意和利益(沒有論述和回應)。
我們應如何破除枷鎖,干預出版機制的問題。(…)我們應該挑起論戰,扣問事情,直接批評…以撼動體制。
他也指出,一些獨立出版社行銷書籍的手法未必令人苟同,有些只是順應潮流,並沒有實質的內容,流於表面。茲克里認為,在社交媒體崛起的時代,事情和運動的發展變得更加迅速。然而,卻有必要去反思和論述這些運動的形成意義,以捕捉當中的精髓。這樣才能將種子撒在各處,「街頭書坊就像顆種子,有些東西會從中生長。」
街頭書坊沒有固定的結構樣板,卻不知不覺開枝散葉。他也舉例,印尼1998年改革時期以前,就有一些「無形」的文化組織(organisasi tanpa bentuk)。他們不如勞工或婦女組織般有清楚的定位,因此「無形」,卻能更自在地和各領域合作串聯。「或許那就是本地文化運動的未來。必須先有文化運動,而之後政治才會跟上。」也因此,他自認是個如此實踐的文化工作者。
由於茲克里在馬來社群長大,唸的是國立學校,因此在上大學以前,沒有一個華人朋友。我好奇地問,難道他在瑪拉唸書時認識了華裔學生?
當然不是,瑪拉是土著大學嘛。我的華裔朋友都是在街頭認識的。⋯通過社運場合,讓我認識華裔朋友。這或許就是我們的時代印記,淨選盟 (註3) 和其他集會讓我們更了解彼此。
談及1969年五一三事件 (註4) 以後的新經濟政策,茲克裡坦言,當然支持扶弱政策,但不該局限在單一種族,而是給有需要的人。
他支持瑪拉工藝大學向全民開放,並說「馬來人」並不和「馬來西亞人」的身份衝突。而他並不喜歡強調自己的某些單一身份。我們可否有不同的身份認同?可否超越國家強加(於個體之上)的身份?而他相信,這些身份隨時可以置換、改變、更新。或許,這也是如街頭書坊這些「無形」文化運動的精髓,可以自在穿梭於縫隙,最終,也可填補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