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人生不就是一系列隨著自我重複而不斷變化的圖象嗎?
—安迪.沃荷,《沃荷對上基里珂》
編舞家孫尚綺在12月初於臺中國家歌劇院帶來〈攝影師〉這齣多媒體劇場表演。(註1) 這場表演以快速攝影先驅愛德華.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的軼事為藍本,描寫他的妻子芙蘿拉(Flora)因其過於專注在攝影技術的開發而被冷落,另結新歡不小心產子後被邁布里奇發現,導致情夫哈利.拉金斯(Harry Larkyns)被邁布里奇槍殺一事。〈攝影師〉的這個版本採用的是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的音樂及羅布.馬拉許(Rob Malash)的劇本,由柏林新音樂室內樂團邀請孫尚綺根據原始劇本重新編導,原本是為了柏林攝影博物館演出空間而量身訂做的。
這場表演分為三幕,第一幕從邁布里奇到酒館找哈利,拿出芙蘿拉與哈利暗通款曲的信件,(與所有現場觀眾一起)在眾目睽睽之下槍殺哈利開始。槍殺後整個劇情急轉直下,三個角色圍繞著法庭上所需的證據與案情陳述,以極簡短的書信往來片段,偵探式地拼湊整個事件;與此同時,背後的牆上有著邁布里奇的肖像與一些相關紀錄拼貼的投影。第二幕結合音樂與投影,以邁布里奇的連續攝影作品為主,下樓梯的女人、奔跑中的馬匹與其他動物,或是跳舞旋轉的舞者等邁布里奇拍攝過的影像,有時以連拍的靜態攝影圖象出現,有時以前電影時期西洋鏡(Zoetrope)的連續影像持續動作,整個牆面仿若邁布里奇的作品集錦,一次以各種方式呈現他的技術探索所帶出的許多方向。
第三幕又回到三個角色,這一幕以舞蹈為主,三個舞者以相對而言極為緩慢的動作,在彼此相對分散的空間位置上被強烈燈光照射,並在牆面投影影像上再疊加上大小不等的舞者影子。從影像發展史的角度,如何理解片段事件的拼貼、技術影像的連播,與舞者影子覆蓋並破壞投影影像完整性這三者的共構?又如何理解舞者為了影子的生產,在空間上採分散位置,並藉由慢動作將變化的自由度留給影子這樣的作法?「舞者─影子─投影影像」間的關係如何與攝影史相關?
影子、影像與心理現實
把影子當成表演主角,縱使在不同的文化脈絡中,都是戲劇史中很早就開始的重要作法。誠如柏拉圖洞穴說中影子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影子可以獨立於人而成就一個完整被認知到的世界,除非奮力爬出洞穴並察覺光線與影子間的關係,否則影子與世界得以自成一個完整而封閉的迴圈。換句話說,影子的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在這個歷史時代,神祕且神聖的世界與人類生活的世界不必服膺於同樣的因果律則,影子不必然要受限於光源的邏輯,其神祕性獨立於日光與火光的照映。
在文藝復興之後,影子的描繪被要求符合透視法的邏輯,原本可獨立存在的影子世界被迫從屬於光的世界。雖然如此,影子的神祕性仍然被保留下來,透視法在光源之外提供了「遠/近」的差異圖示給影子世界,做為取回神祕性的手段。在1675年荷蘭畫家賽謬爾.凡.胡格斯特拉登(Samuel van Hoogstraten)〈影子舞蹈〉(The Shadow Dance, 1678)一作中就能看到,舞台上的影子以其與光源距離的遠近,讓牆上天使的影子符合一般人對於丘比特的預期,卻放大了某些人形,使之具有妖魔化的恐怖效果。不過這樣的處理還是一種現實世界的技法,還未能將光源及影子的關係,納入繪畫或影像這種「人造的世界」中來加以處理。
最晚在1832年愛德華.戴格(Eduard Daege)〈繪畫的發明〉一作中,就出現將影子與繪畫同視為人造物的思考。畫作中的希臘女神出於愛意,在牆面上就著年輕英雄的影子描繪他的身形。對戴格來說,這是近現代繪畫的內涵,也就是以人造物形式再現的世界。這個思維進一步地被維塔利.科馬爾(Vitaly Komar)與亞歷山大.梅拉米德(Alexander Melamid)1982年的〈社會主義式寫實主義的起源〉一作所發展。這兩位藝術家將戴格作品中的希臘英雄置換成史達林,並嘲諷性地稱這個被描繪下來的史達林影子為「社會主義式寫實主義」,於此,(英雄的)影子再一次成為(一般人的)「現實」(reality)。正是在這樣一個「影子─影像─世界」的歷史進程中,可以發現影子在影像(最早的時候是「繪畫」,之後才是「攝影」)與世界的關係裡,從原本所具有的神祕性與獨立性,進入透視法範疇下光的邏輯中的妖魔化技法,此時影子仍不具有現實的意義。
在1832年〈繪畫的發明〉與1982年〈社會主義式寫實主義的起源〉兩者間新增的現實內涵,最重要的轉折可以在德國表現主義者,特別是威恩(Robert Wiene)與莫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的電影作品中發現。在威恩與哈邁斯特(Willy Hameister)所執導的《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Das Kabinett des Doktor Caligari)著名場景中,博士與其影子一同出現在畫面裡,雖然影子的姿態服膺於光源邏輯,然而偏向的光源投射導致影子拉長、變大、扭曲。當影子隨著博士的動作一同顫抖變化時,「身體/影子」兩者的差異疊加在19世紀開始的生理學傳統上,被理解為「動作/心理」的區分。此時的影子就以影像的方式成了「心理現實」,而展現在觀眾面前。
抽象與重複
孫尚綺的〈攝影師〉一作清楚地將作品下錨在前述「動作/心理現實」的基礎上,在電影(特別是表現主義電影)已經製造出的影子式影像敘事之後,再次思考邁布里奇的連續攝影之於當代的意涵。他將邁布里奇放回攝影史的方式,不同於一般影像史的軸線,而是從動作出發,探問動作、行為與心理狀態間的關係是什麼?應該如何以相對簡約的光影效果表達這些關係?
從這個觀點出發得以發現,在攝影作品與影像紀錄這些攝影史脈絡下,提到邁布里奇時絕對無法繞過的東西,竟在〈攝影師〉一作中成了相對次要的部份。不管是在第一幕的情殺現場與法庭上,還是在第三幕三個角色個別心理狀態的表現方式上,背後投影的內容都無法明確且全面性地支撐舞作的推進,他們有時是模糊的,也經常是拼貼疊加的,更多的時候則是被前方燈光打在舞者身上所拉出的、或大或小的影子所破壞。如果這些影像不是具有飽滿敘事動能的影像,那麼這些影像到底是什麼?
這或許是在這個時代重新思考邁布里奇的遺產還具有意義的原因:這些影像是影像、經驗與記憶的碎片。在邁布里奇的時代,19世紀的後三分之二個世紀,攝影術還遠不如20世紀這樣發達,動態影像仍然沒有發展出能夠征服時間的敘事方案,心理現實尚無法像其後的電影一樣以運鏡與影像的方式呈現出來,此時對於心理狀態的描摹與影像意義的厚度,誠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攝影小史〉中所說的那樣,仍然需要依賴文字來提供。然而,在文字與影像之間,是否還有另外的可能性與媒介,既能鋪陳心理現實,又不失去其敘事的效力?
孫尚綺找到了「影子」這個前攝影時代重要的媒介。影子雖然跟攝影一樣,以光做為它得以出現的媒介,但是在光能產生影像的同時,光卻無法產生影子,換句話說:影子是被影像從光的生產體制中驅逐的兄弟。20世紀後大眾的經驗內容被愈來愈多的影像所填充,其飽滿度甚至到紀.德波(Guy DeBord)直接提出「景觀社會」的程度,這也就是為什麼〈攝影師〉的投影背景多是這類被宣稱為「經驗的影像片段」的原因。
就敘事的推動而言,孫尚綺雖接受了邁布里奇的發明,將可辨認的「行為」先分解為「動作」,再將動作鎖進時間的進程之中,透過快速移動與殘影的技法完成「諸多分解部份的統一」的效果,卻將這些發明全都改壓在影子這個媒介上。正由於影子不同於影像,除了輪廓之外並無其他太多可辨識的內涵,所以以緩慢的行動加以呈現的舞蹈,就成為提供物質性支撐的來源。然而,真正在台上飛舞著的,難道是這些舞者嗎?不—那些快速移動且製造影子運動的光源,以及為這些影子提供厚度的、與影子類似的、不具有太多內涵而一再重複的台詞,才是這齣舞作的主角。心理現實與事件以不斷重複且內容極薄的影子與語言,持續將觀者帶往每個角色被設定的心理狀態,持續地以資訊性(而非敘事開展)的方式,強化觀者對這這個角色的印象。這是一種拉高抽象層級且重複回返的訊息性舞作,孫尚綺的〈攝影師〉恰恰拓展了邁布里奇的攝影術洞見在這個資訊時代的新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