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一個按鈕就有回應的作品,並不會吸引我。我不太在乎那種擁有固定指令的個體,不論是一個物種或一個物件。對我而言,作品必須是一個生物與非生物相互依存的系統。
─皮耶.雨格(Pierre Huyghe)(註1)
今年國立台灣美術館「科技融藝」項目之一《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即是有意在揭露網絡社群結構的基礎上,進一步對此(生物與非生物相互依存的系統)提出反思。由蘇紳源、吳迺菲、張顥馨、陳珈汝組成的創作團隊,在展覽開幕前先架設了一個聊天機器人APP,透過使用者反覆與系統進行線上交談(文字、圖片)優化系統反應,再將蒐集而來的數據轉化為影響培養皿環境的參數,而生長於培養皿內的小球藻也在系統設置的環境下產生變異。依據創作團隊所引用的「三體」概念,是試圖在「自然」、「人類」的兩造關係之後,開展出關於「自然」、「人類」、「科技」三者之間的相互參照。展場裡,除了安置了一台提供參展觀眾與「3sth.net」WEB APP連線的裝置和九個小球藻類培養皿之外,三方互動紀錄統合而成的數據,會進入機械手臂進而生成網狀圖樣,投影於木作支架和白色編織物組成的雕塑體上。
從許多角度來看,《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是科技藝術在後媒體時代下的台灣一個值得玩味的嘗試,它不訴諸炫目的光影、聲音效果,也沒有即瞬反應的互動式設置。相反的,它企圖建立一套奠基於「數據」的共生關係,像是自創的小宇宙,混沌未明,卻已開始運行。往往越是在一套尚未約定成俗的系統中,越有可能開放出想像的歧異。這項計劃對於科技介入生物的敏銳意識,或許可與皮耶.雨格在去年於德國明斯特雕術展裡製作的作品〈After A Life Ahead〉放在一起來談,它們同樣涉及了技術和生物系統的控制論議題,甚至跨物種之間的數據溝通連結。
〈After A Life Ahead〉是一個大型地景裝置,皮耶.雨格改造明斯特近郊處的一個廢棄溜冰場,依據阿基米德的14巧板幾何圖進行分割,將溜冰場的基座混凝土地板朝地底下開挖,參差地露出地面下的土層與積水,高高低低,形成一個頗似異星表面的科幻場景,讓觀眾可以遊走其間。藝術家在展場中放入蜂群,並將蜂群的軌跡及館內觀眾的活動透過感應器記錄下來,將訊息數據化後,傳輸入一個母體孵化器中,這個孵化器存有古老的人類癌細胞,它將因應這些數據進行不同的裂變。此外,展場中央安置一個會變色的水族箱,裡頭養著有毒素的海蝸牛,皮耶.雨格採用這些海蝸牛的貝殼花紋作為水族箱變色的資訊依據,同時也牽動溜冰場天花板動態天井的開闔。從〈After A Life Ahead〉可以歸納出幾個元素:生物(蜜蜂、海蝸牛)、結構(蝸牛紋路、14巧板)和培養(孵化器裡的癌細胞)。這些展場的細節被賦予原生世界信息者的身份,在人類穿梭於這座廢棄溜冰場的時間歷程裡,以訊息化、數據化的過程進行連結。
《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裡的小球藻,也有類似信息者的功能。小球藻是古老的生命之一,以光合作用自行進行繁殖,時間厚度與恆久單一的單細胞機制在小球藻的DNA裡形成一道漫長的密碼,在展場裡受參與者使用聊天APP的行為模式影響,調整培養皿內的含氧量和光照時間,對球藻生長速率和型態造成改變。更細緻一點地說,大量的參與者使用聊天機器人,進而經過演算法建構系統的人工智慧之後,這資訊累加而成的準意識繼而以調控生長環境的方式主宰小球藻。在《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裡,除了生物(小球藻)和培養皿外,展場上空掛滿幾個以「三體」結構架設而成的木架裝置,突顯創作概念的架構以及作品內部的層次關係。
《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則突顯了一些有趣的面向。首先,是關於數據運算和使用者參與,此一類型的作品如何進行視覺化的邏輯想像,展覽的現場可以分為三個主要的視覺元素,天花板上懸掛近十個「三體」結構的支架、地上散發著白色螢光的綠藻培養皿,以及連接兩者、垂掛於其間的白色編織物,作為數據投影的載體,在這個既似實驗室(laboratory),又像劇場舞台(stage)的空間裡,創作團隊試圖將計劃概念繁複地透過詩意、抽象化的形式表現出來,它在展場空間裡的溢滿的狀態,令人聯想起另一個對應例子—鄭先喻個展《沙箱》—的空缺。露西.利帕德(Lucy R. Lippard)曾在1960年代末觀念藝術浪潮裡提出藝術的「去物質化」,事實上,數位時代裡另一個當代性轉化的階段已悄悄到來,雲端、代碼、程序、數據的「非物質性」進一步挑戰了「物」的定義,在許煜的近年著作《論數碼物的存在》中也看到相似的論點。「沙箱」的「空」挑戰了數位藝術實體化的必要性,而在《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的創作基礎裡,意圖針對網絡社群活動進行解構和重新運算,實際上也是難以視覺化的一種虛擬結構;在監控社會、互聯網資本平台崛起的時空背景下,它甚至更可能是一個關於我們如何豢養出集體意識裡那頭怪物的問題。在這個認知前提下,劉慈欣的《三體》觸及的政治和社會隱喻(王力雄的《大典》也有同樣意圖),可被視為《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這個具有潛力的計劃裡尚未被開發的處女地。
第二個面向是關於META AI所建立的系統意識。由創作團隊所架設的聊天機器,將可能產生屬於運算系統本身的邏輯;在此,昆汀.梅亞蘇(Quentin Meillassoux)激進的思辨實在論,提供一個對於人和物質意識的反省。梅亞蘇在他預設的哲學問題中提及一個「沒有人存在」的世界,意指對於主體與客體之間關聯的徹底排除,這是個反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他認為,沒有人存在的世界是一個只有偶然性的世界,而這個偶然性所指向的是數學思想,梅亞蘇認為只有能夠數學化的思想才能夠被絕對化(註2)。這同時也回應「物導向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所受到的質疑,即主體及意識結構如何客觀地、無涉入地考察物本身的「存在」。回到《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的聊天機器,在無人稱的系統運算中,數據做為一種新物質,該如何重新轉化其以人類視角出發所定義的「人工智慧」,或者更進一步問,運算法跟人造意識之間的關係,應該如何從更深入的角度闡釋,也是《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另一個指向未來的創作潛能。
政治學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曾在2002年的著作《我們的後人類未來》中,針對當時生物科技革命的後果提出擔憂,例如情緒調解型的藥物百憂解、利他能,延長人類壽命的幹細胞研究,以及基因改造工程的優化胚胎發展等,並進一步提出對於生物技術進行政治管制的相關看法。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的《人類大命運:從智人到神人》(Homo Deus The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也曾提到企業家、政治家正透過生物技術發展讓自己達到趨近永生的現象。以數據做為搭建人、藻之間的橋樑的《社群織衍計劃3sth.net》,雖然並無涉入關於生物科技的試驗,但它提點了一個方向:生物資訊學(Bioinformatics)與新媒體藝術的關係和可能性嘗試。
或許有那一天,小綠球藻將能在登入聊天APP帳號之前,勾選那個總是令人莞爾的偵測驗證:「□我不是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