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加帝旺宜(Jatiwangi)還是一片傳統農村景觀,新高速公路、新機場正在興建,往來的砂石車就像塵土滾滾的壓境大軍,人們像只求倖存的小老鼠。我到村子那天,有個騎士被卡車捲入輪下,居民議論紛紛。在加帝旺宜藝術工廠(Jatiwangi Art Factory;以下簡稱Jaf)的窯廠,我碰到伊斯末穆塔哈(Ismal Muntaha),在後來的聚會上我似乎還看到 伊斯末的另一個面向。些微青澀的他在團體中調度事務、承擔責任。在那之後(還有之前),Jaf 發展了不知幾凡的藝術計劃、參加過好幾個大小雙年展,短短一年半內就經手超過50件活動。
2019年,新高速公路、新機場已經啟用,加帝旺宜在政府的都市計劃下,開始轉變成工業區,幾家外資工廠已經進駐,聽說許多廠商來自台灣,甚至還有一家台灣小吃餐廳。新進廠房改變了農村地景,但這不是第一次,在殖民時期,加帝旺宜的生活已隨著製糖工業、紡織工業與磚瓦工業變動過好幾次。Ismal在2019年一月進駐台北,他的研究試著從超自然的面向,脈絡化自由市場投資、製糖工業的歷史⋯
歷史與虛構
「你的星座是什麼?」我問他。這幾天,伊斯末不只一次用星座解讀大家的行動。
雙子座。
「雙子座的特質是什麼?」
就是我。
我換個問法,「你怎麼解釋、定位你自己?」
很難專心。雙子想要的總是太多,很難專心在一件事上。
「這樣的話,你做短片、作品、計劃的步驟是什麼?」
總是在變。做作品跟現在很不一樣。我面對很多種步調。我到加帝旺宜後才開始做當代藝術,在那之前,我在『Sunday Screen』是拍片。思考的方式、創作的方法跟現在非常不一樣。
伊斯末說,
我一直對神話、儀式、虛構很有興趣,它們在當代有很多層次。我們現在很數位,但也懷念古老儀式。我們就是還相信超自然的人。我們觀看事實、甚至看歷史的方式,其實模糊在虛構與歷史之間。讀歷史就像在看小說,它們看起來很像;這種模糊讓我很感興趣。
「真巧,」我猛點頭,「做研究的地方常常找不到足夠的史料,我以前覺得歷史沒有被好好記載是很遺憾的事,但現在我開始想,那樣的看法可能有問題。」我又問:「印尼的故事是怎麼樣的?在印尼誰書寫歷史?」
我們的歷史記載在口傳歷史、傳說裡。我們都很喜歡談論、依據傳說/神話/神秘學/地方性故事。這是我們的日常。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故事/神話/傳說。Majalengka地區(Jatiwangi所屬的省轄區,位於印尼的西爪哇省)的歷史,基本上也屬於傳說。我的族群(巽他)也是如此。
伊斯末是巽他族。
在荷蘭殖民前有個故事,說在海底還有另一個王國,因為爪哇島上有個國王輸掉了與荷蘭人的戰爭,便跟海神的女兒結婚,在爪哇海深處建立另一個王國。
「好美的故事⋯」
但荷蘭人同時也會製造這一類的故事、口傳歷史。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願意給一些例子嗎?巽他族的口傳歷史或荷蘭人製造的歷史。」
伊斯末想了一下。
我得仔細確認哪個才是荷蘭人創造的。但我知道一個故事,關於布巴特之役(Perang Bubat)。那是一場爪哇王國與巽他王國的戰爭,在一些脈絡下引發過很長的論戰,爭論甚至持續到今天。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布巴特之役基本上是荷蘭人創造出來的虛構故事,目的是為了分散爪哇的力量。這類手段在殖民時期很常見,即所謂的『分而治之(divide et impera)』,刺激王國之間的橫向衝突。
「就像有人說波灣戰爭是假的。」
但荷蘭人也對巽他文學有重要影響。一位荷蘭茶園公司的官員KF Holle在1851年創造了一則寓言『Tjarita Koera-Koera Jeung Monyet』(烏龜與猴子的故事)(註1),這個故事非常、非常受大眾歡迎,小時候爸媽還把它當作睡前故事講給我聽。Holle當時做出版,鼓勵了很多巽他作家書寫自己的故事。雖然Holle對巽他文學的發展有貢獻,但他還是很可疑,因為他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土著事務的名譽顧問。
我開始好奇,「你視那些口傳歷史為虛構故事、或者一部份的事實呢?」
我們知道歷史一直跟權力綁在一起,我認為那也包括口傳歷史。如果口傳歷史由掌權者(王國或政府等)創造、傳播,它就有傾向會被視為事實。但如果口傳歷史來自社區—例如民間傳說,它就會被視為是虛構。無論口傳歷史有沒有權力的傾向,它的形式脈絡看起來都很類似。我一直對從虛構推敲歷史很感興趣;多數人視它們為神話。我會把這些故事看成一種開放源碼(open-source),人人都可以自由添加更多故事。因為歷史總有裂縫,虛構則可以填補,就像一種批判性的對話。
視傳說故事為開放源碼、視加油添醋的行為是一種批判性對話,真有意思。「你寫虛構小說嗎? 」
沒有,但我想。在大學期間,我常跟寫作社的人混在一起。我們常一起讀書、看小說,一起寫故事、寫短篇。但那只在大學時代,現在沒了。我現在用另一種方式寫虛構小說。
Ismal 靠在椅子上。
對我來說,『虛構』跟『虛假』不一樣。虛構更是創造想像。 例如我有件作品是每年製作一片特製屋瓦,獻給對村莊有啟發的人。它就像是一個榮耀,如果你看到哪戶人家屋頂有這種屋瓦,就表示房子裡有一位對村莊有啟發的人。對我來說這也是一種投資,對榮耀的投資。
「你對這次計劃的想像是什麼?」
對台灣與印尼之間的投資進行一些干預、研究心靈層面如何影響投資、從歷史性的角度研究在荷蘭時期統治之下台灣與印尼。
文化地景:開放與剝削
這幾天,我們花頗長一段時間研讀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蔗糖貿易史。據說,荷蘭人本來想在台灣建立蔗糖貿易基地,戰敗後將重心移往巴達維雅(今雅加達),才在爪哇島上全力發展蔗糖工業,包括華人製糖勞工的跨國移動、味覺偏甜的飲品文化、地表植披和文化地景,甚至今日的全球政經結構都受到影響。伊斯末強調:
共通點是我們都有蔗糖工廠,我們的土地與未來一直被資本佔領、構築。這些產業改變了我們的文化地景。(他繼續說,)在荷蘭殖民時期,印尼蔗糖工廠的數量增加,是因為有新的投資進入。一開始,製糖業由荷蘭政府獨佔,後來因爲戰爭賠了很多錢,必須從這個產業彌補損失,因此他們努力創造更多利潤。當時荷蘭政府正值自由時期,部份荷蘭人開始反省殖民是壞的,『我們必須給殖民地的人教育』,因而有了關於倫理面向的新政策,稱為『倫理政策』。製糖工業的土地制度因而改變,也開放自由投資。但是,當殖民母國藉由投資開放、盡可能表現得更有倫理時,其實也開啟另一種剝削。對我來說,那種投資開放跟現在發生的事沒有兩樣,現在的政府拿我們的土地招商,這種事情在印尼的蔗糖時代、在1930年代就已經發生過了。資本如何掠奪我們的土地、投機買賣我們的村莊/城市,這些事情都沒什麼變。我們出賣土地,也造成剝削。
「為什麼只關注糖業?加帝旺宜的其他商品沒有外銷到其他國家嗎?」
有的,1980、90年代賣到汶萊、馬來西亞。大多數建設用的都是加帝旺宜產的磚瓦。
「蔗糖工廠在日本殖民時期的作用是什麼? 」
老一輩的居民說,日本人當時把蔗糖工廠改成磚瓦工廠,甘蔗田改種棉花,也教導他們做紡織、使用織布機。(他停了一下,)奇怪的是,當時所有的知識全都消失了,現在甚至找不到當時的紡織機器,也許已經被人銷毀或丟掉了。
「現在新工廠的舊地主是誰?」
事實上我們政府有一個規定,不准外國人士在印尼購置土地。有個政策是投資人可以租賃土地最長達80年。可以租用土地這麼久,那就跟擁有土地沒啥兩樣。而且一直都有一種取得土地的替代手段,那就是跟當地人結婚,再用配偶之名購置土地。事實上Jatiwangi有很多土地已售出。資本主義的土地奪取正在發生。在荷蘭殖民時期,剝削得以運作,是因為荷蘭人跟地方的統治者合作。荷蘭人沒有直接剝削,他們是大老闆,地方政權跟地方人士就是他們的執行下屬。現在政府首長做的事情,就跟以前殖民時代的舊王國一樣。
「所以,政府更像仲介商,為投資人打理所有事情?」
還有其他掮客、仲介商在做這些生意。關鍵是政府的協議,如果政府拒絕,仲介商、掮客什麼也做不了。
他瞪大眼睛。
如果我們無可避免外資進入,那麼,什麼才是能夠提升地方經濟又不剝削的好投資?
「好難的問題⋯」
這裡的人基本上對新投資是樂觀其成的。他們視之為找工作的新機會,他們不在乎剝削什麼的。不太在乎雅加達附近的老工業區Tangerang變成什麼樣。經過很長的工業時期,Tangerang有很多污染、剝削問題。而人們卻只慶祝新工廠,因為『我們終於有工作了』。
「或許試著具體引導居民?」
Jaf不擅長製造衝突或對抗。在我的經驗裡,比起製造衝突,Jaf更擅長製造快樂、共同創造驕傲。我們隨著變化擬定計劃。因為我們知道,打從一開始就已經輸了。很多事我們改變不了,但我們還是有能量去創造想像、構築我們自己的秩序。
批判與談判
「你想提出什麼樣的想像?」
研究怎麼干預還是有意義的。例如從心靈層面去駭入(hacking)投資。心靈層面對商業行為可以有多大的影響力?很多華人做股票投資時都很在乎生肖指引,我們可以從這一點出發,干預投資人認知土地的方式。
「干預對土地的認知?」
投資不只關乎金錢。勞工可以很便宜、土地可以很便宜,但當你取得土地時,還有其他面向必須尊重。基於環境問題,提供土地不只是關於財產的事,也是很心靈面向、關於自然的平衡。
「在蓋高速公路之前,居民有被通知嗎?」
當然有。還發生過一些抗爭,但不是為了反對建設,而是為了收購價—他們想要更合理的價格。我們不可能抵抗國家的計劃,就算我們有拒絕開發的權利,但總體來,說建設還是會繼續。例如日惹將要蓋新機場,KUNCI文化研究中心擁護那些不想搬遷的居民,但開發還是會繼續。政府的人已經把房子拆了⋯我們做什麼都沒有用,抗爭也沒用。
即便號稱是民主國家,政府作風經常強硬到無法反抗。
對我來說,Jaf不是拯救者、不是解決問題專家。我們完全不是『為了社區而做』或者『跟社區一起做』,因為我們自己就是社區一員。我、住在加帝旺宜的農夫都是平等的。我們同住在一個村子,以居住於此的社區一員身份爭取。我們相信藝術可以幫助我們繼續生存,這是我們做藝術計劃的原因。
我想起第一次在Skype上訪談伊斯末,那時候感覺他行動的原動力全都指向加帝旺宜,我以為他的東西類似行動主義、類似社區工作者。但現在,伊斯末說他在社區裡不是領導者,而是居民。
「你不想做一個問題解決專家…」看伊斯末如何定義自己真是有趣。
我們無法討論離生活太遠的事。例如我們受很多雙年展邀請,但這些東西對我們鄰居來說不重要。他們不在乎什麼藝術雙年展,他們只對『荷蘭長怎樣?』、『荷蘭有bala-bala嗎?(一道我們的地方菜)』感興趣,因為他們視我們為鄰居—這是我們無法離開加帝旺宜太遠的原因。
「不能離開太遠?」
我們無法談一些跟加帝旺宜日常生活毫不相干的事,這個原則讓藝術對我們來說比較有意思。我希望以下這些話不會太冒犯,但抽象畫之類的作品就跟我們的日常生活不太有關。如果我住在大城市、有一間工作室,做那樣的作品應該很合理。我們可以用其他方式做藝術。我們自我組織為藝術家,相信藝術不只是面對、構築、實驗日常生活的一種工具,還是一種策略。這條信仰讓我們跟行動主義有所不同。大部份行動主義者為了社區奔走,有時候會因此產生距離。他們住都市、去一些鄉村鼓吹人們⋯但實際上是有距離的。對我來說,行動主義者看到的問題對居民來說通常不是問題。在社區行動中,這樣的差距正在發生。
「就像你說的,在加帝旺宜每個人都在慶祝新工廠。」
也許行動主義者會稱之為剝削,但我們依然在慶祝:『歡迎建廠!』『我們終於有錢血拼啦!』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村莊,對我們來說很難得像社運家那樣行動。如果我們反對,但⋯那些人是我的鄰居,反而會破壞我們的關係。Jaf有三位成員也在廣碩鞋廠(ShoeTown)工作。他們依舊是我們的朋友,Hanyaterra(編按:加帝旺宜以陶為主要樂器的樂團)甚至被廣碩邀請去開幕演出。那麼讓我們尋找一種想像的方式生存,不是去拯救而是繼續生存。有一天,該工廠的負責人與高層主管還曾經參訪Jaf,買了一些陶器作品。
加帝旺宜的脈絡是,關係即情境。
伊斯末彈了一個響指。
我想做一本導覽:《如何用加帝旺宜風水投資》,這本手冊會在印尼經貿中心發放,給投資人做參考。它更像是給投資人的一個提醒:尊重自然。
加帝旺宜的居民慶祝新工廠、新投資,但我對把事情劃得黑白分明沒有興趣。在現在這個時代,它發生的事就跟1950~60年代台灣農村發生的事一樣,大家慶祝能賺錢的新機會。我們很難讓事情黑白二分,不只有對抗/接受/拒絕/避開的選項,我們可以做的就是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