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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40 : A Nonnative Ecosystem
Oral History as Open Source: An Interview with Ismal Muntaha, JAF
口傳歷史即開放源碼:專訪加帝旺宜藝術工廠的伊斯末穆塔哈
March 21st, 2019類型: Interview
作者: 鄭惠文 編輯: 鄭文琦
出處: 群島資料庫Nusantara Archive
「《數位荒原》駐站暨群島資料庫計劃」2019年邀請印尼藝術家伊斯末穆塔哈,曾受新聞傳播訓練的他,2009年以「Sunday Screen」成員身份進入加帝旺宜,與社區藝術組織加帝旺宜藝術工廠Jaf一起開辦了年度錄像節「Video Village Festival」。現居加帝旺宜並與Bunga Siagian同為「土地事務研究局」(Badan Kajian Pertanahan)成員。研究員鄭惠文透過密集的相處討論,試圖從歷史與虛構、文化地景和更多非二元對立敘事中理解作為藝術家在加帝旺宜的生存之道。

2014年,加帝旺宜(Jatiwangi)還是一片傳統農村景觀,新高速公路、新機場正在興建,往來的砂石車就像塵土滾滾的壓境大軍,人們像只求倖存的小老鼠。我到村子那天,有個騎士被卡車捲入輪下,居民議論紛紛。在加帝旺宜藝術工廠(Jatiwangi Art Factory;以下簡稱Jaf)的窯廠,我碰到伊斯末穆塔哈(Ismal Muntaha),在後來的聚會上我似乎還看到 伊斯末的另一個面向。些微青澀的他在團體中調度事務、承擔責任。在那之後(還有之前),Jaf 發展了不知幾凡的藝術計劃、參加過好幾個大小雙年展,短短一年半內就經手超過50件活動。

Ismal Muntaha, "Nitip Taneuh"

2019年,新高速公路、新機場已經啟用,加帝旺宜在政府的都市計劃下,開始轉變成工業區,幾家外資工廠已經進駐,聽說許多廠商來自台灣,甚至還有一家台灣小吃餐廳。新進廠房改變了農村地景,但這不是第一次,在殖民時期,加帝旺宜的生活已隨著製糖工業、紡織工業與磚瓦工業變動過好幾次。Ismal在2019年一月進駐台北,他的研究試著從超自然的面向,脈絡化自由市場投資、製糖工業的歷史⋯

 

歷史與虛構

「你的星座是什麼?」我問他。這幾天,伊斯末不只一次用星座解讀大家的行動。

雙子座。

「雙子座的特質是什麼?」

就是我。

我換個問法,「你怎麼解釋、定位你自己?」

很難專心。雙子想要的總是太多,很難專心在一件事上。

「這樣的話,你做短片、作品、計劃的步驟是什麼?」

總是在變。做作品跟現在很不一樣。我面對很多種步調。我到加帝旺宜後才開始做當代藝術,在那之前,我在『Sunday Screen』是拍片。思考的方式、創作的方法跟現在非常不一樣。

伊斯末說,

我一直對神話、儀式、虛構很有興趣,它們在當代有很多層次。我們現在很數位,但也懷念古老儀式。我們就是還相信超自然的人。我們觀看事實、甚至看歷史的方式,其實模糊在虛構與歷史之間。讀歷史就像在看小說,它們看起來很像;這種模糊讓我很感興趣。

「真巧,」我猛點頭,「做研究的地方常常找不到足夠的史料,我以前覺得歷史沒有被好好記載是很遺憾的事,但現在我開始想,那樣的看法可能有問題。」我又問:「印尼的故事是怎麼樣的?在印尼誰書寫歷史?」

我們的歷史記載在口傳歷史、傳說裡。我們都很喜歡談論、依據傳說/神話/神秘學/地方性故事。這是我們的日常。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故事/神話/傳說。Majalengka地區(Jatiwangi所屬的省轄區,位於印尼的西爪哇省)的歷史,基本上也屬於傳說。我的族群(巽他)也是如此。

José Rizal's illustration of The Monkey and The Turtle. The edition of KF Holle’s story might relate to a Philippine fable

伊斯末是巽他族。

在荷蘭殖民前有個故事,說在海底還有另一個王國,因為爪哇島上有個國王輸掉了與荷蘭人的戰爭,便跟海神的女兒結婚,在爪哇海深處建立另一個王國。

「好美的故事⋯」

但荷蘭人同時也會製造這一類的故事、口傳歷史。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願意給一些例子嗎?巽他族的口傳歷史或荷蘭人製造的歷史。」

伊斯末想了一下。

我得仔細確認哪個才是荷蘭人創造的。但我知道一個故事,關於布巴特之役(Perang Bubat)。那是一場爪哇王國與巽他王國的戰爭,在一些脈絡下引發過很長的論戰,爭論甚至持續到今天。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布巴特之役基本上是荷蘭人創造出來的虛構故事,目的是為了分散爪哇的力量。這類手段在殖民時期很常見,即所謂的『分而治之(divide et impera)』,刺激王國之間的橫向衝突。

「就像有人說波灣戰爭是假的。」

但荷蘭人也對巽他文學有重要影響。一位荷蘭茶園公司的官員KF Holle在1851年創造了一則寓言『Tjarita Koera-Koera Jeung Monyet』(烏龜與猴子的故事)(註1),這個故事非常、非常受大眾歡迎,小時候爸媽還把它當作睡前故事講給我聽。Holle當時做出版,鼓勵了很多巽他作家書寫自己的故事。雖然Holle對巽他文學的發展有貢獻,但他還是很可疑,因為他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土著事務的名譽顧問。

Ismail Muntaha, "The Origin of Pulau Seribu Duyung", 2017

我開始好奇,「你視那些口傳歷史為虛構故事、或者一部份的事實呢?」

我們知道歷史一直跟權力綁在一起,我認為那也包括口傳歷史。如果口傳歷史由掌權者(王國或政府等)創造、傳播,它就有傾向會被視為事實。但如果口傳歷史來自社區—例如民間傳說,它就會被視為是虛構。無論口傳歷史有沒有權力的傾向,它的形式脈絡看起來都很類似。我一直對從虛構推敲歷史很感興趣;多數人視它們為神話。我會把這些故事看成一種開放源碼(open-source),人人都可以自由添加更多故事。因為歷史總有裂縫,虛構則可以填補,就像一種批判性的對話。

視傳說故事為開放源碼、視加油添醋的行為是一種批判性對話,真有意思。「你寫虛構小說嗎? 」

沒有,但我想。在大學期間,我常跟寫作社的人混在一起。我們常一起讀書、看小說,一起寫故事、寫短篇。但那只在大學時代,現在沒了。我現在用另一種方式寫虛構小說。

Ismal 靠在椅子上。

對我來說,『虛構』跟『虛假』不一樣。虛構更是創造想像。 例如我有件作品是每年製作一片特製屋瓦,獻給對村莊有啟發的人。它就像是一個榮耀,如果你看到哪戶人家屋頂有這種屋瓦,就表示房子裡有一位對村莊有啟發的人。對我來說這也是一種投資,對榮耀的投資。

「你對這次計劃的想像是什麼?」

對台灣與印尼之間的投資進行一些干預、研究心靈層面如何影響投資、從歷史性的角度研究在荷蘭時期統治之下台灣與印尼。

 

文化地景:開放與剝削

A sugarcane factory in Java; printed by Noordhoff Uitgevers, 1924-1933. Source: hdl.handle.net/20.500.11840/1031120

這幾天,我們花頗長一段時間研讀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蔗糖貿易史。據說,荷蘭人本來想在台灣建立蔗糖貿易基地,戰敗後將重心移往巴達維雅(今雅加達),才在爪哇島上全力發展蔗糖工業,包括華人製糖勞工的跨國移動、味覺偏甜的飲品文化、地表植披和文化地景,甚至今日的全球政經結構都受到影響。伊斯末強調:

共通點是我們都有蔗糖工廠,我們的土地與未來一直被資本佔領、構築。這些產業改變了我們的文化地景。(他繼續說,)在荷蘭殖民時期,印尼蔗糖工廠的數量增加,是因為有新的投資進入。一開始,製糖業由荷蘭政府獨佔,後來因爲戰爭賠了很多錢,必須從這個產業彌補損失,因此他們努力創造更多利潤。當時荷蘭政府正值自由時期,部份荷蘭人開始反省殖民是壞的,『我們必須給殖民地的人教育』,因而有了關於倫理面向的新政策,稱為『倫理政策』。製糖工業的土地制度因而改變,也開放自由投資。但是,當殖民母國藉由投資開放、盡可能表現得更有倫理時,其實也開啟另一種剝削。對我來說,那種投資開放跟現在發生的事沒有兩樣,現在的政府拿我們的土地招商,這種事情在印尼的蔗糖時代、在1930年代就已經發生過了。資本如何掠奪我們的土地、投機買賣我們的村莊/城市,這些事情都沒什麼變。我們出賣土地,也造成剝削。

「為什麼只關注糖業?加帝旺宜的其他商品沒有外銷到其他國家嗎?」

有的,1980、90年代賣到汶萊、馬來西亞。大多數建設用的都是加帝旺宜產的磚瓦。

「蔗糖工廠在日本殖民時期的作用是什麼? 」

老一輩的居民說,日本人當時把蔗糖工廠改成磚瓦工廠,甘蔗田改種棉花,也教導他們做紡織、使用織布機。(他停了一下,)奇怪的是,當時所有的知識全都消失了,現在甚至找不到當時的紡織機器,也許已經被人銷毀或丟掉了。

Aerial view of Jatiwangi sugarcane factory in 1940 / source: digitalcollections.universiteitleiden.nl

「現在新工廠的舊地主是誰?」

事實上我們政府有一個規定,不准外國人士在印尼購置土地。有個政策是投資人可以租賃土地最長達80年。可以租用土地這麼久,那就跟擁有土地沒啥兩樣。而且一直都有一種取得土地的替代手段,那就是跟當地人結婚,再用配偶之名購置土地。事實上Jatiwangi有很多土地已售出。資本主義的土地奪取正在發生。在荷蘭殖民時期,剝削得以運作,是因為荷蘭人跟地方的統治者合作。荷蘭人沒有直接剝削,他們是大老闆,地方政權跟地方人士就是他們的執行下屬。現在政府首長做的事情,就跟以前殖民時代的舊王國一樣。

「所以,政府更像仲介商,為投資人打理所有事情?」

還有其他掮客、仲介商在做這些生意。關鍵是政府的協議,如果政府拒絕,仲介商、掮客什麼也做不了。

他瞪大眼睛。

如果我們無可避免外資進入,那麼,什麼才是能夠提升地方經濟又不剝削的好投資?

「好難的問題⋯」

這裡的人基本上對新投資是樂觀其成的。他們視之為找工作的新機會,他們不在乎剝削什麼的。不太在乎雅加達附近的老工業區Tangerang變成什麼樣。經過很長的工業時期,Tangerang有很多污染、剝削問題。而人們卻只慶祝新工廠,因為『我們終於有工作了』。

「或許試著具體引導居民?」

Jaf不擅長製造衝突或對抗。在我的經驗裡,比起製造衝突,Jaf更擅長製造快樂、共同創造驕傲。我們隨著變化擬定計劃。因為我們知道,打從一開始就已經輸了。很多事我們改變不了,但我們還是有能量去創造想像、構築我們自己的秩序。

 

批判與談判

「你想提出什麼樣的想像?」

研究怎麼干預還是有意義的。例如從心靈層面去駭入(hacking)投資。心靈層面對商業行為可以有多大的影響力?很多華人做股票投資時都很在乎生肖指引,我們可以從這一點出發,干預投資人認知土地的方式。

「干預對土地的認知?」

投資不只關乎金錢。勞工可以很便宜、土地可以很便宜,但當你取得土地時,還有其他面向必須尊重。基於環境問題,提供土地不只是關於財產的事,也是很心靈面向、關於自然的平衡。

「在蓋高速公路之前,居民有被通知嗎?」

當然有。還發生過一些抗爭,但不是為了反對建設,而是為了收購價—他們想要更合理的價格。我們不可能抵抗國家的計劃,就算我們有拒絕開發的權利,但總體來,說建設還是會繼續。例如日惹將要蓋新機場,KUNCI文化研究中心擁護那些不想搬遷的居民,但開發還是會繼續。政府的人已經把房子拆了⋯我們做什麼都沒有用,抗爭也沒用。

Ismal Muhata, “50 Things That I Wanna Do Before the Highway’s Done, 2014". Source: rukuntetangga.tumblr.com

即便號稱是民主國家,政府作風經常強硬到無法反抗。

對我來說,Jaf不是拯救者、不是解決問題專家。我們完全不是『為了社區而做』或者『跟社區一起做』,因為我們自己就是社區一員。我、住在加帝旺宜的農夫都是平等的。我們同住在一個村子,以居住於此的社區一員身份爭取。我們相信藝術可以幫助我們繼續生存,這是我們做藝術計劃的原因。

我想起第一次在Skype上訪談伊斯末,那時候感覺他行動的原動力全都指向加帝旺宜,我以為他的東西類似行動主義、類似社區工作者。但現在,伊斯末說他在社區裡不是領導者,而是居民。

「你不想做一個問題解決專家…」看伊斯末如何定義自己真是有趣。

我們無法討論離生活太遠的事。例如我們受很多雙年展邀請,但這些東西對我們鄰居來說不重要。他們不在乎什麼藝術雙年展,他們只對『荷蘭長怎樣?』、『荷蘭有bala-bala嗎?(一道我們的地方菜)』感興趣,因為他們視我們為鄰居—這是我們無法離開加帝旺宜太遠的原因。

「不能離開太遠?」

我們無法談一些跟加帝旺宜日常生活毫不相干的事,這個原則讓藝術對我們來說比較有意思。我希望以下這些話不會太冒犯,但抽象畫之類的作品就跟我們的日常生活不太有關。如果我住在大城市、有一間工作室,做那樣的作品應該很合理。我們可以用其他方式做藝術。我們自我組織為藝術家,相信藝術不只是面對、構築、實驗日常生活的一種工具,還是一種策略。這條信仰讓我們跟行動主義有所不同。大部份行動主義者為了社區奔走,有時候會因此產生距離。他們住都市、去一些鄉村鼓吹人們⋯但實際上是有距離的。對我來說,行動主義者看到的問題對居民來說通常不是問題。在社區行動中,這樣的差距正在發生。

「就像你說的,在加帝旺宜每個人都在慶祝新工廠。」

也許行動主義者會稱之為剝削,但我們依然在慶祝:『歡迎建廠!』『我們終於有錢血拼啦!』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村莊,對我們來說很難得像社運家那樣行動。如果我們反對,但⋯那些人是我的鄰居,反而會破壞我們的關係。Jaf有三位成員也在廣碩鞋廠(ShoeTown)工作。他們依舊是我們的朋友,Hanyaterra(編按:加帝旺宜以陶為主要樂器的樂團)甚至被廣碩邀請去開幕演出。那麼讓我們尋找一種想像的方式生存,不是去拯救而是繼續生存。有一天,該工廠的負責人與高層主管還曾經參訪Jaf,買了一些陶器作品。

加帝旺宜的脈絡是,關係即情境。

伊斯末彈了一個響指。

我想做一本導覽:《如何用加帝旺宜風水投資》,這本手冊會在印尼經貿中心發放,給投資人做參考。它更像是給投資人的一個提醒:尊重自然。

加帝旺宜的居民慶祝新工廠、新投資,但我對把事情劃得黑白分明沒有興趣。在現在這個時代,它發生的事就跟1950~60年代台灣農村發生的事一樣,大家慶祝能賺錢的新機會。我們很難讓事情黑白二分,不只有對抗/接受/拒絕/避開的選項,我們可以做的就是混合。

Footnote
註1. Holle, A.W.; Holle, K.F. Cerita Kura-kura Jeung Monyet / Tjarita Koera-koera djeung Monjet / Tjarita Koera-Koera Jeung Monyet. Batavia: Lange en Co., Jw. 1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