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宇宙,」考克多的無線電理論結語寫道,「因依然不為所知的超聲波而變得豐富多彩…我們會發現魚類會吶喊,大海裡充滿各種噪音,在看似虛無的世界裡到處都是現實的幽靈,它們的眼裡看到的我們也如同我們看到它們時一樣。」(註1) 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iedrich A. Kittler,1943-2011)在《留聲機 電影 打字機》一書中以考克多的這段話來提示儼然無形體或必需寄居在形體的物質性上的聲音,與潛伏在具體形貌的現實底下的幽靈,兩者間微妙的關係。
基特勒在同本書中引述了平克佛洛依德(Pink Floyd)〈胖老太陽(Fat Old Sun)〉的歌詞—
當那隻胖胖的老太陽從天空中落下,夏夜的鳥兒在呼喚回家
一年中最美的夏日週末,樂聲在我的耳邊縈繞
音樂的鈴聲,剛割下青草的清新味道
甜美的歌聲,手拉手在河邊蕩漾
如果你看見,不要聲張
輕輕抬起你的雙腳
當夜幕降臨,如果你聽見
銀色的奇異之音
對我唱對我唱
基特勒接續寫道:
這裡散播開來的確實是一種奇異的、聞所未聞的銀色噪音。沒有人知道是誰在歌唱—也許是David Gilmour的歌聲,歌中傳來他的聲音,也許是聽眾,儘管沒有出聲,等到所有的條件都已滿足,奇蹟發生,就會放聲歌唱。聲音技術與自我意識之間難以想像地靠近,反饋迴路在傳送者和接收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幻象。
假設時而過去時而趨近或超前於未來的歷史游離時間軸上斷續浮現的銀色噪音所展開的反饋迴路之幻象,提示的儼然是歷史的聲音記憶術之操作。那麼歷史與幻象,正如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所警醒的,藝術與政治的共同點在於兩者都趨近於虛構,而於不同的時間軸為不同的政治、管理、治理、統治系統所書寫的歷史,和聲音的相嵌合所構成的各式「場景」,或為銀色噪音在傳送者與接收者之間推展邊界幻象的技術所操演而成。
序:無線電波
波紋,你以千變萬化的姿態,
編織著世界的轉輪,
你包容萬物,宛若天神,
盡現人類的創新精神與廣博胸懷。(註2)
1928年,日本昭和天皇加冕的同一年,工匠爾.奧古斯特.杜潘基瑟作了14行詩〈無限電波〉,投稿給德國科隆電臺。〈無限電波〉預設聲音的視覺化轉身,以及作為其代表圖形的波紋如天神一般的位置。波紋隨著震動變化出千百萬種造型,和希臘神話中不斷變換造型的天神宙斯一樣,「聲音」和其視覺樣態以新興科技之姿,在可見與不可見的曖昧狀態中越過無數邊界。
第一景:月光
月光閃耀,映照在河面上
浮起的鱷魚彷彿已經死了
不要相信人們的字句
敢於宣誓卻害怕死去 (註3)
有一天我在
島嶼為月光所點亮的岸邊
爾後我聽見
一首我從來未聽見的歌 (註4)
我的國家
鮮血灑下的地方 (註5)
第二景:記憶之聲
我對聲音的記憶,或正確地說,透過收音機廣播或喇叭放送的聲音記憶是從小時候吉隆坡的家中開始的。那時候家裡沒有冷氣,只能透過打開窗戶和電風扇來應對熱帶的炎熱氣候。每天早上喚醒自己的不是鬧鐘,而是附近清真寺放送出來的祈禱聲。祈禱聲透過指向回教堂以外區域的喇叭,穿透了以宗教建築為標的的信仰邊界,不斷地提醒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這是一個以穆斯林為多數的國度。
小時候,外公外婆在吉隆坡這個南洋 (註6) 都會經營一家裁縫店,取名「南美」,從外公20世紀初落腳當時馬來亞的吉隆坡,橫越英、法殖民的非洲到南美洲西岸的距離約莫是二萬公里。我總會在下課以後到裁縫店裡玩耍、看香港電視劇,邊吃飯邊聽著麗的呼聲(Rediffusion)(註7)。麗的呼聲與各家電臺訊號透過收音機的不同頻段放送節目的方式不一樣,是一個獨立發音體。四四方方的盒子只播放麗的呼聲的節目。父親念茲在茲的年少記憶—粵語說故事之王李大傻,正是新加坡麗的呼聲的臺柱。而其節目亦會透過馬來西亞麗的呼聲放送。「各位親愛的聽眾,轉眼間又是…」,李大傻講古了。
第三景:生命之初
在我們出生之前,母親懷胎四個半月時,我們就開始傾聽了。從那時起,我們在連續而豐富的聲音之中沐浴成長:媽媽的歌聲、呼吸聲、腸鳴聲、定音鼓一樣的心跳聲。在之後的四個半月裡,聲音時主宰我們感覺的唯一女王。子宮內封閉、黑暗的水世界使視覺和嗅覺失去作用,味覺也是單一的,而觸覺只是對將要發生的事情有一個模糊和大概的提示。(註8)
第四景:鬼話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空軍遭受英國代號叫做「空中雪茄」空用干擾器的干擾;迫使德國當局不得不使用極強力的發射機,將指示用無線電話通知,夜間擔任勤務的戰鬥機員。於是英國也設立了一座強力電台,用同樣的頻率廣播。英國這種廣播,渾號叫「鬼話」。它對德軍進行夜襲的戰鬥機員,往往發出相反的命令,和錯誤的情報,使他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連德軍的地面管制人員也跟著大為煩惱,不知如何是好。原因是那些鬼不但能說道地的德國話,而且經過專家訓練,所以才能將德方管制人員的聲音腔調,模仿得微妙微肖。(註9)
第五景:聽音
喇叭形狀的聽音器(Acoustic Locator)實際上是一種以無形聲音作為測量標的座標的技術物。盛行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聽音器蒐集空氣中,尤其是戰機引擎的聲音,透過可穿越山丘等邊界屏障的聲音與其折射抵達聆聽裝置的時間與聲音大小來判斷敵軍戰機的可能位置。聽音器建構了聲音、測量、邊界的關係軸線。
第六景:放送
黎明照亮 南方天空 送話筒中 宣告日出 文化先驅放送
天線高聳 電波遍響 無遠弗屆 JFAK JFAK
美麗之島 美之愈美 以歌伴詩 放送妙韻 觸動心弦 脈動相傳
心心相連 合而為一 四百萬民 共享光榮 JFAK JFAK (註10)
1925年,臺灣總督府交通局遞信部在「始政三十週年紀念展覽會」進行實驗室廣播。1928年成立遞信部臺北放送局,以臺呼JFAK進行放送。臺北放送局為日本以北端的最南方往更南方邁進的電波放送戰略之一。
臺灣對東南亞之廣播大致起始於中日戰爭爆發後的1937年7月16日。首先針對居住在對岸的福建省和南洋華僑所播放的福建語新聞,7月20日播放北京語新聞,7月29日播放英語新聞,以後又陸續有廣東語新聞、馬來語新聞、安南語新聞,開始與中國的電波戰,反擊中國的宣傳以求導正不利於日本戰事的海外輿論。戰事開始的三場海外放送均由台北放送局播放。之後在中壢送信所造了一台海外放送專用的短波送信機,專對華南、東南亞一帶發射指向性的電波以增進廣播效果。(註11)
第七景:聲音與邊界測量
聲納(SONAR, Sound Navigation and Ranging):聲音導航與測距,為一種以聲納的發送測量聲波抵達海床、再返回海平面的時間,並藉此運算出海水的可能深度進而將之標示為地圖或邊界的座標。海上的聲納技術透過聲音在時間中的運行進行邊界測量的工作。
終:想像我和你
Imagine me and you, I do (想像我和你,我願意)
I think about you day and night, it’s only right (我日日夜夜想著你,這樣才是對的)
To think about the girl you love and hold her tight (想著你愛著並緊緊抱著的那女孩)
So happy together (在一起 是如此快樂)
這是ICRT於1979年4月16日午夜開台播放的第一首歌。ICRT的前身,即是1955年臺灣國防部為了服務在臺美軍而成立的「中美軍人之聲」與而後被美軍廣播網於1957年接手成立的美軍廣播電臺(Armed Forces Radio Taiwan)。1955年,冷戰已經開始,1979年,冷戰還沒結束—至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