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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27 : FILM AND THE INHUMAN EYE
The Memory, Resurrection and Rebirth of Films: Interview with Wu, Chun-hui, part 2
膠卷的記憶、甦醒,與重生:專訪實驗電影導演吳俊輝(下)
June 2nd, 2016類型: Image, Interview
作者: 陳平浩, 曾芷筠 編輯: 鄭文琦
出處: 財團法人國家電影中心《放映週報》no.178
本文為吳俊輝接受《放映週報》陳平浩、曾芷荺於《甦醒系列》展覽期間所做訪談,原收錄於吳俊輝編著之《比台灣電影更陌生:台灣實驗電影研究》。在第一部分介紹吳俊輝作為台灣實驗電影創作推手的學習背景與創作核心,藉訪談呈現其在「影像的時間性」與「材質性」,乃至實驗電影與其他媒材的對話。
多重假面(吳俊輝與李俊宏共同創作, 2012);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Q:最近正在進行的創作計畫為何?

W:實驗電影的企畫保留很大的實驗空間,一種開放的空間;所以很多評審看到一份實驗電影企畫,通常不確定你到底要說什麼、也難以想像最後成品的樣貌。長久以來,我一直都很難得到任何官方補助(笑)。當初如果我拿到補助的話,本來想把這個系列,也就是這兩、三年來的構想全部做完;原本這部作品的構想和影像規模是很龐大的。

這是一件關於我一位死去朋友的作品。他也是一個實驗電影導演,他留下了他的一部實驗電影作品《入侵聖城》的16釐米拷貝在我這。我很喜歡他的作品。這次的計畫是把他遺留下來的膠卷重新拼貼,把他的作品、我的作品,以及正在成形中的作品交錯在一起。這個系列是從「久遠的記憶」開始發想的。不管是影像本身或我所使用的素材,都是一些生活中被遺忘、遺棄的東西,包括小時候的舊照片,一些用過的膠卷、我過去十年來拍攝所留下來的膠卷。在創作的過程中我使用了很多膠卷,其中很多最後沒有用上,但是我都把這些東西保留下來;這些東西是一些快要被遺忘的東西,但我沒有遺棄它們,而是保存下來。這些東西和素材構成了《歐洲甦醒》最主要的視覺元素,我想把這些已經被遺忘、遺棄的影像素材,透過我的手工方式,重新加工、再創造。從我這位死去朋友留給我的拷貝出發,我想把這個拷貝重新拼貼在一個新的形式裡,讓創作的精神可以轉換、延續下去,或說重生、活過來。這個概念跟我之前的《(男孩)轉世》(2003)很像,「轉世」、「輪迴」對我來講都是一種隱喻:就是把一些舊的、我們不要的東西(對我而言也是舊的、廢棄的電影膠卷)轉換成新的形式。

區秀詒, 時光曲, 2009;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Q:畢業後回到台灣、再加上這幾年在台灣創作與教學的經驗,你對於台灣目前的電影生態、實驗片的環境、影像教育的現況⋯有什麼樣的看法?

W:先談金穗獎。從以前到現在,我都覺得金穗獎十分微妙。在台灣整個電影發展過程之中,它的屬性和定位一直有爭議:它到底是鼓勵學生製作?還是也鼓勵非學生的獨立電影?或者主流電影也可以競賽?一直有很多這類討論,很有趣。但對我而言,它的重要性在於一路走來,它是唯一仍然持續開放給實驗電影跟實驗精神的場域。2008台北電影節拿掉「實驗片」獎項,我是頗不以為然。我自己持續創作也擔任教學,學生讓我感覺到多元創作的潛能,無論是膠卷或數位都充滿實驗性的探索。新生代的創作者很多,他們都是學生,但創作出來的作品在台灣沒有什麼管道可發表。於是就產生一個現象:這些實驗片沒辦法在台灣放,我們把它們寄出去,入圍很多國際影展,變成和國際影壇接軌。有點像是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新電影上得了國際檯面,但在台灣票房很慘。台灣的實驗片一直都在國外展,沒有機會在台灣放。所以我覺得金穗獎實驗片獎項就很重要。尤其它是競賽,除了成為台灣實驗片發表的空間,競賽機制也能夠刺激、鼓勵新生代的實驗片創作者。

 

Q: 你剛才提到台北電影節把實驗電影拿掉,在其他影展也有類似傾向。比如紀錄片雙年展,十年來也有一種逐漸「主流化」的趨勢,生產多又快,但多半還是以基本語言談「人文關懷」作為主軸,大者拍一個特定社會議題、小者拍自己或家人。你和王派彰曾策畫過二屆,引入很多不像紀錄片的紀錄片,會不會覺得頭幾屆加入的實驗性格沒有被延續,就像實驗片獎項被台北電影節拿掉一樣?

吳俊輝, 迷霧傳說;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W:「人文關懷」一直是台灣紀錄片的主流。從吳乙峰的「全景」到台南藝術大學的音像紀錄所,都是以人文關懷為主。人道關懷還是很重要,因為它很重視拍攝者跟被拍者之間的倫常,這是情感之間的建立與交流,就是搏感情。台灣的影展生態很有趣,因為整個國際影展的運作模式,影展裡的「節目總監」或「選片人」其實是一位「節目策畫」。大約在2000年初,台灣受到整個當代藝術的「策展」概念影響太大了,所以把影展的節目策畫人改成「策展人」。事實上「策展」這個辭彙的運用,其實是當代藝術的。台灣影展這幾年延用這個東西,我們忽然覺得策展人似乎比節目策畫有更強的主導性、節目規畫更專業、更有獨立思考的地位;選片人跟節目策畫顯得比較像是行政工作。但事實上不然,西方國際影展還是只有「選片」,沒有「策展」這個詞,可是我們卻這樣用。這是台灣電影圈特有的生態,亞洲其他國家也沒有在影展中引入策展人一詞。我覺得沿用藝術的概念也好,前幾年我和王派彰在辦影展時,這個詞就出現了,2002年已經被廣泛運用在影展上。大家開始有一種印象:影展與節目的整體取向都是由策展人決定。所以這幾年影展的新樣貌或取向,我覺得和「策展人」的引入有關,是策展人的思維、規畫。不可否認影展跟官方政策脫不了關係,近年影展還包括不少政治宣傳跟官方形象的東西,這幾年這種現象特別凸顯,我很驚訝。

 

Q:你可不可以舉出幾個例子?

W:首先,近年許多電影節的影展節目並不好,觀影品質或行政工作也做不好。可是我們逐漸有一種「這是台北市政府辦的影展」的總體印象,這件事被凸顯出來,有一種「台北電影節是官方品牌」的印象。有一個值得觀察的現象:2000到2008年台北市是藍的、台北縣是綠的,台北縣綠色執政時,你不會看過台北電影節有「市縣合作」。並不是像以前國民黨那樣政治主導電影內容,而是在運作層次、形象品牌上有官方印記。其實我覺得當今所謂的文化產業,把經費投入文化資產是很好。可是若太凸顯官方,就帶有政治宣傳色彩。另一個更明顯的例子:紀錄片雙年展移至台中舉辦,影展企劃「大台中紀事」單元。我覺得這也是一個政治宣傳。我並不覺得它限制參加者的創意,但我覺得整個背後還是政治運作。

李幸俊, Film walk (2012);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不過政治運作本來一直都是台灣電影史的命脈。我的青春期是在1980年代初,新電影的時代,當時我是高中生,高中之前的台灣電影經驗完全是「政策電影」的時代。我們在成長過程中,無論是看看電影也好,或者了解、認識台灣電影也好,全都在官方思維架構底下、由官方掌控的一個電影史觀中。所以,我覺得要當一個電影人、要做創作,你要有非常高度的自覺。

 

Q:據你觀察,實驗片這種既是電影又是當代藝術的形式,在當下台灣的位置和困境為何?

W:台灣的「當代藝術」跟「電影圈」二者之間,長久以來還是處於「互不往來」的狀態,而且很明顯。這樣子的影像生態有兩個重要原因持續在發生影響。第一個當然是「學校教育」。在我們的美術領域中如果把電影帶進來,特別是電影膠卷的創作,這個長久的框框就有打破的機會。我們的電影可以有很多當代藝術,因為我的課都在講這個。我的課開在廣電系,現在電影領域的學生漸漸可以接受。反觀台灣電影圈,電影教育還是以劇情片為主,而且帶有一種「職前訓練」框架,怕學生畢業無法進入業界;它並不是要去培養藝術家,而是以培養電影技術人員為主。

當然在這套訓練下,還是有很多創意,但是基礎教育還是以職場技術為主。我覺得這套會漸漸開放,這也是整個數位發展的影響,個人品牌、數位創作或個人的思維會凸顯,所以會產生種種影響。以前你必須想像電影非得「群體」不可,但現在「個人特質」突顯,這也是數位工具的輕便、經濟帶來的觀念改變。當然這也和台灣社會的改變有關。電影可以讓當代藝術進去,反觀台灣的美術領域,雖然有人在談電影,卻幾乎沒人用電影膠卷教學與創作。

 

Q:如果說影像教育是上游,那下游呢?

W:除了影像、藝術教育之外,另一個原因是「展演空間」。譬如,影展跟美術展在台灣一直互不往來。但是,比方說2006年台北雙年展策展人王俊傑就想結合美術展和影展,他想做類似B級電影史或「午夜電影院」的東西,全部放禁忌的東西,因為那屆的主題是「限制級瑜珈」,最後還是受限於官方承辦的制度。不過,我覺得2008年北雙展很好。我相信他們也有意識到「展場」這個問題。今年他們提出一個很大膽的企畫,就是「現地製作」,在台北很多場域空間裡,直接去做作品,而不是在美術館之內。所以無論是電影或美術,這兩個生態各自都想突破某些東西;只是我們比較沒有看到二者之間的直接互動。我覺得,這種互不往來、缺乏互動,還是會影響到創作者。更年輕的創作者如何思考:他的創作究竟該進去哪裡?美術館或影展?或者兩個地方都可以去嗎?我自己就一直想要二者都去,可是我不覺得生態可以接受。

 

Wu, Chun-hui, 甦醒系列,燈箱;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Q:你對已舉辦好幾屆的「城市游牧影展」有什麼看法?

W:我很喜歡這個影展,也長期有合作。它雖然是兩個外國人辦的,擺脫既有影展的一些限制,因為它不拿官方的前,而且本身就是一種異國觀點,兩個白人的觀點。所以城市游牧很巧妙地補足現有台灣影展生態所欠缺的東西。它很大膽,敢放地下的、另類的、不受影展體制或官方管理的東西,有很多充滿實驗性質的片子。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對亞洲的社會政治發展感興趣,所以他們放了很多關於亞洲國家政治、文化、經濟議題的片子。本土的實驗片管道,基本上只剩下金穗獎。縱然它有很多爭議,某種程度上我還是肯定,它多年來一直有所變化,但仍然能夠保留實驗片這個獎項,是實驗片展演管道迄今還能存在的一個地方。城市游牧基本上是一種補強功能,但除此之外實驗片幾乎就沒有管道了。雖然女性影展有實驗片單元,金馬影展有時候也會選一些實驗片,但都是觀摩性質而非競賽性質。影展的競賽單元,基本上是鼓勵年輕創作者的機制,讓年輕人被肯定、進入這個創作領域。我曾做過金馬數位短片競賽的評審,但2008年這獎項改成「數位動畫短片競賽」,以前範圍較大,但今年範圍卻縮限了。

我覺得在節目選片上,一個影展有適度的偏見是好的,因為你必須有品味、有特殊的取向。但是創作形式上的排除,這是很深的偏見—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不是因為我在做實驗電影才如此呼籲,我自己也一直看很多劇情片、紀錄片,我到現在每個禮拜都還是會進戲院看好萊塢電影。

 

Q:你對於台灣實驗片的未來,態度是樂觀還是憂心呢?

W:樂觀啊!我剛剛說一定要跟國際接軌。既然台灣沒給你這樣的空間和機會,那就去國外。其次,我覺得台灣有很多的可能性,是很「空降式」的,包括創作者、研究者,他們帶進一些新思潮之後,可能立刻著手去做。我相信大家都很急迫,想建立一個比較完整的史觀,可是「史觀」不可能一、兩個月就做出來,你需要很大的資金、時間去累積,做出屬於台灣的實驗片傳統和史觀。我覺得既然沒有實驗片的影展,我們就自己辦好了!我們自己創造!就像當初「影像-運動電影協會」小組和一系列活動,也是我回國之後和王俊雄、王派彰創立和推動。所以台灣實驗電影的未來,必定是樂觀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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