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黑區》是蘇文琪在「科學與藝術」軸線上新的嘗試,希望不同於(自然)科學對於世界秩序的文字與數學性說明,改以在有限的表演時間內,透過不同於文字、概念及命題的其他感知媒介,找出另一種敘事的方式,甚至展現不同於科學的對象。藉由與視覺藝術家廖祈羽、張暉明與聲音藝術家賴宗昀、Esteban Fernandez的合作,蘇文琪的確在不大舞台上拓展了觀眾的視線,拉開了空間與時間的跨度,以「長時段」與「星球表層」(甚至不一定是地球)為其表演的場景,在視覺上的確達到了某種「非人/類中心」的延展。
由於長時段與星球表層的「規模(scale)」不僅遠遠超出人類「個體」視野的廣度與生命時間長度,甚至也超過作為「物種」的人類生成的時間。所以,如果採取人類中心式的時間敘事,往往得預設人類作為萬物之靈,或是預設球體表層上的其他事物(甚至包括星球球體本身)都不是「(具有能動性的)目的自身」,而是被某個(些)大能者設計出來、相對於人類較為低階的存有者;或是得將人類放在「進化」的頂點與終點,得以徵用所有其他事物來成就人類烏托邦的實現。這兩者都將時間視為無限的,前者將無限的時間性交給「(相對於人類而言)一開始就已完成的世界」,在這種世界中只有不可抗拒的「命運」而沒有能夠交予俗世的「偶然性」;後者則將無限的時間性交給「必將到來(只是不確定何時)的未來」,由於取向這樣的「未來」,所以其他事物不過是歷史繞路過程中必須消耗以達目的「工具」,換句話說,其他事物以其作為「工具」的時間性特質參與了烏托邦的生成。
科學文本、動態影像與表演
對我們來說,《人類黑區》希望取向的「非人類中心」出發點,除了必須以優異的視覺表現創造超出人類視域的空間感之外,更為艱難的挑戰就在「時間性」的層面上。除了「表演時間/(超出人類演化的)物種的時間」兩者間的矛盾在舞台上如何解決這個重要的問題之外。以表演(舞蹈)的型態來處理長時段與星球表層問題時,還面對來自其他媒介的挑戰,特別是在我們已經習慣了「科學文本」與「動態影像」兩種往往將「非人類」等同於「自然」的敘事/閱讀習慣時,我們不禁會對《人類黑區》發出這樣的疑惑:為什麼不以科學文本或動態影像來處理這個議題就好?表演是否能夠創造某種其他兩樣事物所特殊的觀點或角色?
之所以將科學文本與動態影像視為「表演」不得不面對的、敘事上的替代選項,就在於長久以來,我們對於長時段與星球表層的探問,往往是為了說明宇宙秩序是如何發生並穩定下來,而物種的演化又是如何進展的。在這樣的議題考量之下,科學文本以「概念」為媒介,將「長時段」與「星球表層」當成描述的對象,藉由文字的開展,「理論」創造出它的「對象」來。(註1) 在「概念」與「理論」之間,「時間」依循著文字敘事而開展。在時間層面上,對象的變化被視為「例子(或者稱:特殊的個案)」,只要以文字或圖片的方式加以提示,就可被視為「證據」。在這樣的敘事中,長時段與星球表層的「變化」(或者更清楚的說:「變化」自身)在事物與時間兩個層面上都只成為「議題」,而並未被「展示」出來。換句話說,在展示層面上,科學文本並未展示「變化」,也就是並未把「時間的時間性」給「對象化」為一個「對象」來加以展示:「時間的時間性」本身並未被議題化。與此類似的,在諸如Discovery或動物星球之類頻道的動態影像中,旁白與字幕擔負了「創造對象」的功能,為我們從影像或圖片的過剩訊息中指出對象,觀眾透過消費「時間」並接受「時間的跳耀與拼貼」來獲得宇宙秩序與物種「變化」的可能性。在這個觀影過程中,時間之所以能夠跳耀與拼貼的原因(也就是「時間的時間性」問題)並未被議題化。或者說,我們恰恰只有透過將「時間的時間性」給神秘化,才能夠將這些動態影像當成長時段與星球表層變化的「客觀」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