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久保亮太(Ryota Kuwakubo)的〈十度感傷〉是一件僅僅透過簡單的運作機制與裝置原理,便能帶來豐富觀看經驗的有趣作品;它只需要一個黑暗的房間、LED光源、改造過的玩具火車,以及隨處可見的日常物件,便可創造出沉浸式的影像世界,並且於經驗作品的同時,令觀者來回切換關注的焦點,進而反思其感知模式。
當觀者走進裝置房間,將會看到一個LED光源裝設在一台改造過的小型玩具火車上。火車沿著路線經過特殊安排的軌道緩慢前進。周邊圍繞著各種尋常物件,例如那些充斥在一般大型賣場中的日用商品,或者模型店裡可以找到的任何微型擬仿物。這些物件的位置、大小、造型皆由藝術家仔細挑選、設計過,精巧地布置在四周,以致通過LED光源而呈顯在房間牆壁、天花板及地板上的影子,看起來開始像是某些似曾相識的風景:例如曬衣夾令人聯想到高壓電塔、漏斗有如淨水塔、紙簍彷若天然氣儲存槽、彈簧圈變成隧道、盒子看似高樓大廈⋯諸如此類。它們就像許多不斷游離在城市邊陲與鄉鎮交界,卻又不斷被人們拋甩至記憶之外的尋常景致—特別是那些總在通勤過程之中褪變為灰白色階的日常畫面。但在〈十度感傷〉這樣單純而樸素的投影效果裡,牆上的影子卻顯得比真實風景更為輕盈或稀薄,因此,觀者重返的是一個藉由物件操玩及感知切換,讓想像力與知性自由交會的類童年遊戲經驗。
起程,玩具火車會以平滑而緩慢的速度前進,讓觀者的個人經驗與物件投影之間產生種種或私密或任意的連結。影子串接成具敘事性的動態影像,如虛擬實境或動畫一般穿過平原、荒蕪的遊樂設施或高聳的建築體,令人覺得彷彿就置身火車頭上。觀者於是獲得一個具有沉浸性的想像身體,而火車即是觀者的阿凡達(avatar)。回程,火車開始以五倍的速度在軌道上移動,於是牆上的影子也開始以五倍速不斷向後倒退、流逝,令風景在視線消失的遠方凝結成某種特殊的感性經驗晶體。另一方面,如高鐵一般奔馳的動態影像開始撕扯著原先那個「投射於LED光源前方的觀者身體」—那不單純是脫離常人行走速度極限的機具式移動,其速度甚至快到令觀者被拋回原有的肉身(flesh),進而意識到整個裝置的運作機制,以及觀者自身駐足在這房間之中的觀察者位置。
換言之,在此藝術家起碼給予了兩種觀看模式:妳/你可以僅僅關注於牆上的投影世界,如同在電影院中雙眼緊緊盯著螢幕一般,而將地上的日常物件與火車機具視為一個完整的影像放映系統。或者,妳/你也可以只將觀察重點聚焦在整個裝置現場與這些物件的擺放狀態,而將它認知為一個精心設計的小型迴路裝置(gadgets)。在前者的經驗中,暗示一個意識、感知及欲念都重新配置的機具化視野,意即一個非人化的觀看,或者一種必然與影像媒介特性相互交融的觀看。這種經驗召喚的是既有肉身的去體現化(disembodiment)想像,並嘗試以機具或影像媒介所建構的「再現的身體」(represented body)替換之。但在後者,則純然是回歸我們作為觀察者既有的身體位置;或說那是在抗拒「影像的沉浸性誘惑」的情況下,以更為抽離的觀看態度嘗試對裝置的整體有所把握,並且進一步考察作為肉身主體之當下,滲入感知範圍內的諸多細節變化。
有趣的是,藝術家顯然不是要觀者在這兩種模式之間做抉擇,實際上也太不可能。相反地,在整個觀看過程之中,觀者會不斷在這兩者之間來回跳躍,甚至在切換其中一種觀看模式的同時,反思在另一種模式下的經驗內容。這也是桑久保亮太為我們拉出的特殊議題面向:表面上來看,這件作品的創作脈絡,當然可以單純歸納為「對日常物件的非常規化使用(unconventional usage)」,進而指出它如何揭露各種岔離出日常生活軌道的「超常」面向。但指出這點還不能說明〈十度感傷〉的特別之處,特別是它與那些運用日常物件之互動作為噱頭的廣告短片、MV之間的差異(例如美國搖滾樂團OK GO為其專輯〈Of the Blue Colour of the Sky〉所拍攝,精密計算日常物件之間的骨牌效應的MV)。
換言之,〈十度感傷〉涉及的不只是關於日常物件的奇思狂想,更不能單純化約為一種奇觀化體驗的塑造過程。雖然,這件作品確實帶領我們回到那個介於著迷與沉醉之間的戲耍式(ludic)鑑賞裡,回到一個僅僅關注於感知模式,以及感知對象之形式變化的凝視裡。但觀者在這裡觸及的並不只是無關乎利害的美感經驗。
不妨說,桑久保亮太在沒有任何數位技術支援的條件下,便以全然低階科技(low-tech)的方式觸及到藝術與科技交會的核心議題之一:混雜在當代媒介環境中的中介化身體。這件作品不只要求我們反身地對感知模式與身體位置進行考察,它還從「類比」的反向角度指出,影像生產機具、介面如何影響當代經驗對於「科技感」的界定:動態的(虛擬)影像固然讓觀者得以離開「作為肉身存有的他/她」,逃離那個被固著在世界中的原始位置。影像所構築的世界充分回應了人類最深層的慾望—超越身體、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轉換身分與自我、粉碎肉身並向外(上)飛行,透過媒介獲得更為多元分歧的在場,以擴張既有的意識領域。但這種屬於「超人」層次的後人類狀態,或許並不能直接等於藝術的未來全貌。至少在〈十度感傷〉的脈絡裡,感知模式的來回擺盪,或說在「有限」與「不朽」之間的擺盪其實提醒著我們:任何去體現化的經驗最終仍會導回肉身主體的位置肯認,並再次鞏固感知與身體之間不可分割的深邃關係。要言之,任何抹除肉身存有的影像世界,終究只是藉著自由想像將我們加以豢養的暫時性幻夢。因為我們越是仰賴機具介面所帶來的超越性動力,機具介面就越是向我們清楚揭露,我們之為我們的脆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