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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e is of the Essence: Thoughts on Lau Kek Huat’s THE TREE REMEMBERS
追趕時效:談廖克發的《還有一些樹》
September 18th, 2020類型: Image
作者: 邱柏廷 編輯: 鄭文琦
許多觀眾都有疑惑:片中原住民長年受到的苦難,為什麼要跟五一三這個衝突事件放在同部電影裡談呢?論者或許可說,這兩個路徑都想考掘被壓抑的真相,也可以說這兩個議題都關係到「馬來人至上」原則在馬來西亞的發展⋯但這兩個解釋似乎仍顯得不夠充份。廖克發表示自己本來沒有要拍五一三,後來卻發現它在《還有一些樹》中「不得不談」、「無可迴避」。或許其中一個原因是要讓「觀眾」也無可迴避;若是分開談論,不也映照著英國殖民政治倡導各種族「分而治之」的窠臼?
Lau Kek Huat, The Tree Remembers (2019), color, 88mins; image courtesy of the director

2020年馬來西亞政壇風雨飄搖,慕尤丁(Muhyiddin Yassin)在政治風暴後上台出任首相,除了一如外界揣測,新內閣成員擁有極高比例的馬來人,由於新政府未能妥善因應疫情衝擊,屆時衍伸的經濟損失、失業問題,以及伺機而動的政敵,將造成何種隱憂不得而知。在政變威脅下,即將於九月底閃電舉行的沙巴州選舉,沙菲益(Shafie Apdal)是否還能坐穩首席部長,正牽動全國政治人物的神經。

就在今年馬來西亞獨立紀念日前一晚,我觀賞了公視「紀錄片行動列車」於燦爛時光書店所放映的馬來西亞導演廖克發的紀錄片《還有一些樹》。而在這堪稱全國政治和馬來西亞民主轉型的關鍵一年之際,我們或許可以花點時間回望一下馬來西亞的過去。而從這一部紀錄片中,我們也不難發現這個社會裡的某些未竟之業,已悄悄於今日成了燃眉之急。

根據映後座談,在電影的開端,是原本導演只是答應了某位大叔的邀請,去深山部落渡假遊玩,並且在當地人的建議下,拍攝了探討過去與現下馬來西亞半島原住民(Orang Asli)的處境。當地原住民無論在英國人殖民之前、殖民期或之後,都被視為未開化或低等的民族,而遭受到其它民族的輕蔑、奴役,或剝削,以及其它程度不等的差別待遇。

在《還有一些樹》的中段,場景轉到對於1969年馬來西亞史上著名的暴力事件「五一三事件」見證者的訪談,被剪輯選進片中的內容,除了對事發經過的拼湊,每位報導者都提出一些關於五一三事件不同於某些歷史認知的細節。比方說,五一三不只是馬來人「教訓」華人,華人也同樣組織起來回擊;更重要的是,五一三暴亂的主要參與者並不只是首都各地械鬥的民眾,官方調動軍警來「維持秩序」一說受到挑戰:宵禁期間許多華人是死於軍警有組織地、有規模地射殺,屍體被消失,並有系統地載去掩埋,同時隔著馬路叫囂的馬來人卻毫髮未傷,有關新聞受到箝制,只能報導官方說詞。

看完電影,許多觀眾心中都有疑惑:片中原住民長年受到的苦難,為什麼要跟五一三這個衝突事件放在同部電影裡談呢?論者或許可說,這兩個路徑都想考掘被壓抑的真相,也可以說這兩個議題都關係到「馬來人至上」(Ketuanan Melayu)原則在馬來西亞的發展,並落實至周遭的變遷,然而,這兩個解釋似乎仍顯得不夠充份。廖克發表示自己本來沒有要拍五一三,後來卻發現它在《還有一些樹》中「不得不談」、「無可迴避」。至於為何一定得談?導演當日並未解釋更多。筆者在查閱相關資料時得知,其中一個原因是要打算讓「觀眾」也無可迴避:當觀眾滿心期待要瞭解五一三的更多內容時,原先遭到漠視的原住民處境,也將一併被看見。(註1) 若是分開談論,不也映照著英國殖民政治倡導「分而治之」的窠臼?在導演這樣的安排下,原住民議題反倒像是那個被有意夾帶進紀錄片中的內容,十分有趣。

 

Lau Kek Huat, The Tree Remembers (2019), color, 88mins; image courtesy of the director

廖克發表示他拍電影,內容的確一部扣著一部,關於原住民的議題也會繼續追蹤。在回答關於《還有一些樹》的片名由來時,他提到了他的擔心:「斧頭」往往選擇忘記,甚至要求所有事件參與者忘記,而這些見證歷史並敢言的「樹木」們,無論身在哪個族群,包含原住民的耆老們,也都終將隨著年華老去而倒下。剩下的不言而喻:這些人身上的時代記憶,若不以什麼形式保存下來的話,恐怕會隨著肉身的消逝化為烏有。對整體社會而言,就仿若事件中的「那一塊」從未發生過—要不會被遭到任意詮釋,要不就是被當作根本「沒這回事」。

如何超越「種族」這個既被馬來西亞社會壓抑,卻又早已用爛的方法回看充滿血淚的歷史?它曾經在抵抗殖民、爭取主權時發揮重要功用,但面對其他社會問題時,它更像是理解的障礙,而非能確實穩固國家認同的解方。從今日馬來西亞社會來看,即使擁有特權的馬來族群,也會因為其他社會不平等及價值觀衝突造成分裂的隱憂,而不能被直接地歸類為一體。當代馬來人內部充滿著宗教(保守派/改革派)、經濟(貧/富)、文化(西方價值/中東價值)、教育程度、支持政黨、居住地域不同所造成的對立。甚至如何書寫馬來語,每個人也有自己的一套見解。(註2)

《還有一些樹》片中安排大量嘈雜的鳥鳴聲,象徵死者徘徊的靈魂,聽著、看著,讓人感到不安。它透露對「轉型正義」迫在眉睫的渴望。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導演在片中串起了殖民影像、原住民的控訴,以及五一三事件相關訪問。「還有」意味著歷史書寫尚待完成,也反映出馬來西亞社會,若有決心像導演一樣追尋歷史真相,恐怕也「只剩」一些樹了。而在田野過程中,廖克發問及大規模族群衝突,是否可能在未來再度發生時,多數回答是肯定的,可見歷史造成的不義仍縈繞在人們心中。如何避免類似的歷史創傷於下個世代再次爆發?從其他國家的經驗看來,對比公開道歉、司法咎責、撫卹、修法,也許積極地還原並肯認真相,也許是事半功倍而較「不傷和氣」的過程。釐清真相,也有助於國家往後救濟程序和憲政轉型,打造健全體制才能真正促成和解,揮別歷史陰霾。

廖克發選擇來臺灣學習和發展電影事業,除了學習專業技能外,他應該也看到這片土地的民主,如何在一波波掙扎中緩步走向完善。《還有一些樹》的片尾名單,贊助單位打上了「國藝會」。近年來,中華民國政府文化單位及相關場館正積極進行國家轉型正義工作,許多當代藝術家也在補助、委託等支持下,紛紛發表動人心弦的作品,他們的感性語言帶領著觀眾貼近過去國家不義的運作,並從藝術體驗中領略相關餘波如何影響社會的集體精神結構直至今日。越來越多人開始意識到,和諧的社會是需要不斷地投注心力共同促成的,其中包含為了更好的未來,面對過去的種種。

臺灣身處亞洲地理重要樞紐,在文化領域也探尋著連結與共榮的可能性。那晚,《還有一些樹》雖然內容著實沈重難以消化,卻也同時令我看見一部精巧配置感性及知性運作的作品,如何回應社會的可能高度。

映後的此篇文末,無論哪個地點,時間都仍在無情流逝。

 

Footnote
註1. 羅苡珊、謝以萱,〈《還有一些樹》廖克發導演專訪: 找回敘事的民主——說故事是為了重新經驗自己(下)〉載於:docworker.blogspot.com/2020/04/blog-post_69.html(2020/9/13擷取)。
註2. M. Bakri Musa, Towards a Competitive Malaysia: Development Challenge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Petaling Jaya: Strategic Information and Research Development Centre, 2007, pp. 217-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