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鄭慧華策劃、邀請七位國內外藝術家的聯展《液態之愛》(Liquid Love),近期在台北當代館展出。在齊格蒙.包曼出版《液態之愛─論人際紐帶的脆弱》(註1) 將近一個世代後的今日,我們該如何看待他20年前的觀察與理論,這個展覽提供了我們更深、更廣的思考面向。
一個有趣的事是展覽的七件作品沒有一件談親密關係,也就是包曼《液態之愛》的著作主題。這個「缺席」正好體現「愛情」的液態本質:無邊、無形、無法定義,也體現液態社會裡親密關係的轉化。近年來台灣當代藝術似乎很少以傳統愛情為創作主題,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更為多元的類型關係,如同性愛情(如黃孟雯)、親情(如楊登棋)、多元情慾(如余政達),或更為廣泛的關係美學(如李明維)。甚至近期最為熱門的「關係」已超越個體與個體的情感範疇,而擴張至人與自然、地球、生態(如2020台北雙年展)、其他形體(物性與神性,如2020台灣雙年展),以及更為宗教或形而上與世界、與字宙的關係。這樣的發展並非偶然,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傳統愛情「液化」後的下一個階段,即親密關係的汽化(vaporized)與碎化(fractalized)。原本在被永恆高貴承諾所支撐的愛情裡的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連接需求,在這個汽化過程中被蒸餾出來,並被進一步添加至更為多樣的關係類型裡,成為不同的人獲取認同、體驗共感、追尋人生意義的核心基底。愛情不再被視為人生所必需,而這或許也是為什麼有的人能獨善其身致力於宗教或靈性修行的原因。
換句話說,「液態之愛」的確不再拘泥在傳統的親密關係,而是以更為後設的視角,處理更為宏觀的液化/汽化現代性底下的關係/生活/存在狀態。
可以進一步詢問的是:什麼原因促成了從固化到液化(甚至是汽化)這一系列的變化?包曼認為是現代傳播科技與媒介的發展(從wetware、hardware、到software),但真正的關鍵或許是「加速」:既是始於人們將機械動力投入生產、造成科技與傳播快速發展的「加速」,也是因為科技與傳播發展所帶來的「加速」。在這個加速裡,訊息傳播愈快,新資訊的接受也愈快,新型態的體驗與分享愈快,舊的道德及價值觀碎裂得愈快,而更多新的模式也就形成得愈快。於是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速度」是「液態之愛」展覽裡多位藝術家共同的創作子題。
吳其育的〈發光半導體未來〉以光速的粒子揭開論述序幕,探討科技發展的技術與使用材質如何影響現代社會的訊息產製、傳播、與管制。希朵.史戴爾(Hito Steyerl)的〈流動性公司〉探討「訊息加速」下人們身體及心理感知的變化。因為訊息加速、處理的資訊增加,人不僅要變得多功(multi-functional),更要能自在地處在訊息洪流裡、優「游」於資訊雲端。此外,「加速」導致現代危機出現頻率增加而更加難以預料,液態社會中的人也因而必須變得更為彈性。藝術家用MMA格鬥賽裡的快速攻擊作為意外危機的隱喻,我們必須成為沒有形體的水(be water),才能躲過攻擊、有效反擊。
王郁媜的〈未曾來過〉則是用速度及時空概念,思考液態現代性「加速」後可能的終點樣貌。「加速」並不是通向未來;當速度愈快,時間反而愈慢。加速的盡頭,是過去及未來同時存在的「當下」。的確,如果我們接受全像原理(holographic principle)的說法,將「宇宙」視為所有「訊息」在薄膜上的投射;並且,如果我們的科技真的能發展到在一個瞬間擷取所有的訊息(訊息「加速」到能在一瞬間被全部擷取),那麼整個宇宙不正是存在於那個瞬間、那個「當下」?那或許是一種全然合一的感受?一種Ātman的梵我狀態?
除了加速狀態的描述,更重要的是探究在加速下訊息何以變化?這裡的問題是:新的模式、新的意義、新的體驗,如何更容易地在加速裡產生?延續前面的提問:包曼所談的親密關係,是如何汽化/轉化成其他更為多樣的關係類型?《液態之愛》展覽提供我們的答案,是訊息的「結構重組」機制。展覽巧妙地延續同檔《聲經絡》展覽概念,將「聲音」做為媒介/訊息,以三件作品闡述這個訊息重組的變化機制。
在倪灝的作品〈結構研究VI〉裡,我們看到相似的訊息結構(聲音頻率及節奏)幾乎可以被恣意地組合、產生新的意義與感受。姚仲涵的〈感覺空間〉將「空間」概念帶入討論,說明相同的訊息(聲音)於不同的空間(銀幕 V.S. 展間),能給予觀眾不同的涵義及情緒。在這個作品裡,聲音成了一種切割時空的工具;聲音/訊息的有無,決定了該時空的存在方式。而dj sniff(水田拓郎)的〈啜飲流淌的愛之泉〉則是以「不正常」的方式使用聲響機器,將訊息(聲音)的重組「具象化」。總言之,在加速之下,訊息結構變得液化、變得不穩定;原本穩固的意義扣聯以及情感連結皆被鬆動,進而能被挪用、被重組、被重新連結成新的意義與感受。
然而,「加速」也有其缺點,《液態之愛》展覽至少論及了兩個問題。首先是在加速中,我們往往無法能好好地耕耘及感受當下,或是好好地發展當下的多元性。哈桑.汗(Hassan Khan)的作品〈無窮盡的嘻哈曲〉揭露了這個啟示:當饒舌音樂以人工智能方式快速地自動生成時,我們是不是能保有饒舌類型的多樣性(如 crunk、gansta rap、trap music 等)?或是我們能多少程度地保有饒舌創作歌曲裡的詩意與文學性?這些疑問帶出了一個「加速」的二律背反問題:如果加速的盡頭是王郁媜〈未曾來過〉所思辯的「當下」,但在加速的過程中,我們失去的也是「當下」。這樣的二律背反似是代表了人類認知及思考的極限;正是因為我們既無法思考及想像加速盡頭的那個當下,也無法思考與想像時間停止的當下,才有這個二律背反的存在。或許它也同時預言了人類科技發展的極限,無情地指出那個終極當下的Ātman終究是無法藉由科技而到達。
對思索形而上議題興趣缺缺的觀眾,《液態之愛》也提出一個更為入世及現實的加速問題:如果加速以科技發展作為中介,那麼由於各區域科技發展的差異,全球的現代性「液化狀態」必定也是不均。世界並不如托馬斯.弗里德曼所宣稱的「平」(註2)。吳其育的〈發光半導體未來〉更進一步地指出,造成訊息不均、阻礙訊息流通的,正是現代國族國家訂定的各種管制。這些管制不僅包含了訊息內容的管理(如內容審查、進口配額),也包括硬體及材料的限制(如企業發展及資金往來的規範、關鍵材料的流通管制)。中國政府培養特定戰略產業及發展特定企業、建置大型網路防火牆、禁止部份外國企業,乃至川普政府限制中國企業(如華為),是人人皆知的案例。這些例子也揭示,除了國家政府之外,大型科技企業也是這場遊戲的主要玩家,而且同樣擁有掌控訊息流動的權力。各大網路社群為防範不實資訊流竄而做的言論限制,或是因收受第三方金錢(如商業廣告或政治大外宣)而做的資訊控管,或是近日因美國國會佔領事件而封鎖川普網路帳號,都是明顯的例子。
誠然,既然都以(傳播)科技發展為理論核心,「液態現代性」與「加速主義」(註3) 得以(或更是應該)相互參照。藉由參展作品所涉及的主題、形式、媒材應用,《液態之愛》對兩者做了貼切地對比與分析。而它的政治意含(political implications)既不是傳統(右翼)加速主義者的興奮及樂觀—藉由科技發展,人們的意見交流將更為自由、生活更為便利、關係也更為和諧;地球村既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哈伯瑪斯的溝通理性平台指日可待;全球化浪潮下更為流動的人與訊息、資本與商品,是加速達成幸福未來的方針。即使後來現實的發展證明了這些想法帶著不少的理想與天真—貧富差距加深、區域衝突升高、極右勢力興起、種族鬥爭仍然持續、貿易壁壘再次升起—但這個展覽也不輕易採用左翼加速主義者近似自暴自棄的悲觀立場,期盼資本主義在高速發展下脫韁、出軌、造成末世般不可挽回的災難後,人們將重新理解左翼政治的重要。展覽也不是反對加速、呼籲「減速」,而是在細膩地處理液態加速狀態下的層層機制後,再次指出現代性液化及加速下厄難的癥結:也就是反民主與平等價值式的、未能被有效制衡的資源不均與權力集中。在中國,這以政治一黨專制及其裙帶企業為顯現;在美國,則是大型壟斷企業及其操作的兩黨政治為形體。
此文完稿前,樂施會(Oxfam)正好發佈疫情下全球不平等報告,指出過去十年間許多國家調降公司所得稅與財富稅,並且增加家庭的稅務負擔。(註4) 我們當前亟需面對處理的問題或許不是科技發展下的加速本身,而是以在加速中被擴張與放大的貪婪為成長養份的巨型國家及企業共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