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耳機,尋常的街景就忽然變得不太一樣,面貌平凡的人們也忽然像是電影裡的角色,戴著耳機的自己也終於感覺到了一股戲劇張力的蔓延—這不是催眠術,也不是任何化學物質造成的幻象,而是說故事的技巧被當代媒體混音後的成果。活躍於諸多媒體藝術節的奧地利藝術家漢格(Oliver Hangl),向來注意戲劇、電影與新媒體之間的跨域可能,他這次在數位藝術節展出的作品〈游擊漫步〉,就以一個看似簡單的耳機裝置,讓參與者以橫跨戲劇、電影與新媒體的感官模式來重新體驗台北城,同時也展現數位藝術年代中的敘事可能性。
從螢幕回歸現實
向來關注在地特色的漢格,這次特別為了台北數位藝術節,推出〈游擊漫步〉的台北版本。這件介於表演、遊行與溝通實驗的作品,是漢格以無線耳機發展出來的「聽覺」(On Ear)系列創作之一;參與者只要戴上耳機,跟隨藝術家的步伐,就能以視聽景觀交錯混雜的方式來重新觀看城市。這件作品看似只是尋常的城市導覽,但卻因為隨團前進的DJ即興播放的音樂、場所特質所激發的可能性,以及無法預期的參與者反應等,集結為一段充滿敘事與意外的劇情。在這個移動式的劇場裡,藝術家身兼主持人、導演、演員等多重身分,一方面主導參與者的行程規畫,另一方面又不斷被自己設計、挑選的場景與情節拉扯,成為一個在眾人的凝視下沉浮於敘事序列中的演員。除了以自身的多重身分來對城市空間進行排列組合,甚至挑戰城市中既定的公私界域,這件作品也在提供參與者一場另類的城市漫遊之餘,將他們轉化為臨時演員,以群體的姿態讓漢格預想的情節一一歸位。耳機裝置將這群在街頭上漫遊的參與者統整起來,成為一個隔絕於其他路人的祕密社群,彷彿臉書(Facebook)必須提出申請才能看見更多內容的機制。
漢格將傳統的屏幕影像(電影),與當代最重要的視覺文化來源(網路),從紛雜的新媒體藝術脈絡中拉出以作為建構〈游擊漫步〉的底蘊,在這兩種媒介的斷代史之間尋找穿針插孔的縫隙,也因此使〈游擊漫步〉在電影與網路兩種媒介之間,展現著殘影式的存在。這樣的作品滿足了觀者對數位藝術之沉浸感的期待,但也同時指出沉浸感之脆弱與易於被打斷。因此,與其仰賴新媒體所帶來的嶄新感官經驗為觀者帶來心神悸動的沉浸感,漢格轉而取徑於真實的互動與場景來提供一個能讓參與者沉浸其中的敘事框架。我們甚至可以說,漢格透過耳機來指揮人們,讓人們能掙脫他們過度信仰與眷戀的景框(無論是智慧型手機的螢幕、電腦螢幕又或是在街頭流竄的液晶廣告看板),而回到最能讓故事肆無忌憚地迸發出來的地點—真實的大街小巷裡。漢格顯然表明了,「真實」在數位藝術時代,才是最具潛力的敘事體例。
真實裡的蛛巢小徑
漢格甚至以這件作品明示了在數位藝術將真實作為一種素材時,並非仰賴電影美學中的「現實幻象」(illusion of reality),而是要進入現實世界的複雜迴路之中。對漢格而言,勘測真實,進而製造出敘事的幻覺,是數位藝術能透過互動性所達到的美學可能;而要勘測真實,最完善的方法就是走入現實世界的曲折褶皺中,在城市裡尋找敘事的線頭—這樣的觀點呼應了社會學家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的論點。他著名的論文〈行走於城市之中〉(Walking in the City)指出,全景式的城市(最佳例子就是許多電影的開場,以鳥瞰鏡頭呈現出高樓櫛次鱗比的畫面)不過就是一種「理論式的擬像」(theoretical simulacrum),又甚至只是一個畫面而已(註1),不值得人們沉緬其中,或誤信那就代表了城市的相貌。身為一位強調日常性理論的學者,德‧塞托認為要瞭解一座城市就必須行走於其中、以自己的步伐去體驗都會空間。城市裡的大街小巷,同時也成為漢格對媒介的隱喻。街道一方面是引領人們前往目的地的媒介,另一方面也常誘使路人流連而暫緩了原本的行程;而在網路的漫遊裡,各大入口網站就像城市,其中所提供的各類連結就像街道,人們必須通過街道才能到達目的地,卻又常因為被其他影音連結的吸引而在這些蛛巢小徑串連起來的迷陣中流連忘返。
漢格會創作出這件有著城市導覽特質的作品並非偶然。他從21歲開始,就在國際級旅行社當了三年的導遊,並且在結束了這份工作以後,才進入戲劇學校接受演員、導演等專業訓練,同時也在維也納大學攻讀戲劇理論。因此,三年累積下來的導遊經驗可以說是他戲劇生涯的前奏,讓他練就了「將一座城市當作故事來講」的功力。不同的是,身為導遊讓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背誦關於同一座城市的大敘事,〈游擊漫步〉這件作品卻力圖超越城市的界線,除了台北版本,這件作品還有維也納版、波茲納(Poznan)版、沃克洛(Wroclaw)版等依據城市特性而進行調整的成果。台北版本的特殊性在於,漢格第一次離開了他成長、定居的奧地利,來到一座有著截然不同的歷史文化脈絡的異國城市裡擔任嚮導。這樣的差距,更讓他對於敘事與新媒體之互動關係的追求有了更為完整而有力的論述—若說漢格是將戲劇與電影的傳統框架打開,將敘事的可能性開放給真實環境;那麼來到台北就象徵著開放性的擴延與充實,終於因為跨文化的背景而得到真正的實現。過去在奧地利的城市裡,漢格是無所不知的旅行社導遊,對於在地城市絕對有著比一般遊客更為豐富的知識;然而當他到了台北這座東亞城市,他卻必須以旅客的身分來仿擬導遊的姿態,而異國環境也因此成為與媒體(這件作品中的耳機與隨行混音裝置)同等的「新媒體」。電影真的離開電影院了嗎?
漢格這樣的策略並非特例,這種一方面利用耳機裝置來強調互動性與沉浸感,但又在另一方面不斷質疑與打破媒體幻象的作品,在歐美藝術圈還有許多有趣的例子,例如一人劇場(First Person Theatre)、爆炸理論(Blast Theory)、Rotozaz與Gob Squad等藝術團隊都十分擅長創作這樣的作品。威爾森(Melanie Wilson)與艾康威(Abigail Conway)的作品〈永恆的每一分鐘〉(every minute, always),要求參與者必須兩人一組、兩兩成對地與其他組人馬共同進入一間電影放映室,透過耳機的指示來重新體驗與定義電影經驗。雖然眼前有螢幕播放影像,這場作品的沉浸感來源,其實是成雙成對的參與者們對自己夥伴的想法與感受。透過耳機的指示,參與者超越了螢光幕上的敘事世界,而開始對流動於自身周遭的情節感到更加好奇。
由藝術團隊「non zero one」創作的〈很想遇見你〉(Would Like To Meet)是讓參與者單獨在美術館內進行漫遊,同時依據耳機的指示來動作,有時必須扮演某個角色,有時則只需要坐下、聆聽。這件作品向參與者提出一個問題:「你有可能思念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嗎?」non zero one將參與者視為一位表演藝術中的演員,而這樣的概念顯然在此類作品中已成為基本準則;曾受過演員及劇場訓練的漢格,更是擅長此道,由他的奧利塢(olliwood.com)公司所推出的作品,例如2006年的〈想像的遊行〉、2007年的〈讓意外來帶路〉、2008年的〈赤裸電影院〉、2010年的〈楚門秀〉以及從2004年開始發展的一系列「聽覺」作品等,都有異曲同工之妙。
然而我們要問的是,這種挑戰傳統的電影與戲劇觀賞經驗,進而藉真實之名來成就數位美學特質的作品,真的讓觀眾從電影院離席、得到了嶄新的「數位藝術體驗」了嗎?這樣的「電影」真的離開了電影院,將自己開放給現實世界中的各種敘事可能性了嗎?也就是說,這樣的數位藝術真的提陳了一種新的敘事可能嗎?還是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實踐了電影(或戲劇)的傳統?別忘了,電影理論大師巴贊(André Bazin)對電影的至高理想就是:「不再有演員、不再有故事,也不再有場景,在完美的真實美學幻象裡,也不再有電影。」(註2)「無電影」的願景,表徵的終究是一種對電影敘事的終極期待;由漢格導覽的城市漫步,也可能只是讓他預想的情節歸位(而非超越他想像範圍的無盡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