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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istress, the Sex Worker and the Nyonya of George Town
喬治市的情婦、性工作者與娘惹(記華芳日夜影相)
November 12th, 2021類型: Image
作者: Hoo Fan Chon, 黃鈴珺 (中譯) 編輯: 鄭文琦
出處: writing foto
原文發表於伊爾哈姆慈善基金會(The Ilham Foundation)2020年出版的Bayangnya Itu Timbul Tenggelam: Photographic Cultures in Malaysia(那影若隱若現:馬來西亞的攝影文化)展覽專書;該展覽於吉隆坡的Ilham Gallery舉辦(展期:2020年7月21日~2021年5月9日)。後收錄於writing foto網誌上,中文版由作者授權《群島資料庫》翻譯發表。
Mr Yip with beauty contestants

在1960、70年代,「華芳日夜影相」(Wah Fong photo studio,以下簡稱華芳影室)是一間在馬來西亞檳城喬治市(George Town)家喻戶曉的照相館,不僅深受當地居民歡迎,不時也有地方名人、明星光顧;成功打響其名號的關鍵人物正是子承父業的葉偉光先生(Yip Wai Kong,1928~2014),從而延續了父親葉河南(Yip Ho Nam)的衣缽。與多數礙於生活艱難而離家自立的華人移民一樣,葉偉光的父親在13歲時便從中國廣東省的南海區遷居馬來亞,靠當照相館學徒謀生;最終,他於1930年代晚期接手經營華芳影室,並就此定居喬治市。到了1960年代,在葉父將事業交棒給兒子之前,華芳影室的服務項目除了一般的客製化個人寫真與全家福寫真之外,其他客源主要是各類社會組織,像是宗親會、同鄉會、攤販協會等團體。實際上,葉偉光在少年時期便展現了與生俱來的攝影天賦,並一點一滴的琢磨技巧,在日後成為一名專業修圖師、手工上色師傅以及攝影家。他不僅在攝影方面造詣精湛,也在婚紗禮服設計與彩妝造型的領域一展長才,甚至偶爾會主辦婚紗時裝秀。多才多藝又善於社交的葉偉光無疑是照相館的活招牌,吸引了更多慕名而來的顧客,這使他成為喬治市內最為搶手的攝影師。

另外,華芳影室為維持在業界的競爭力,將營業時間延長從早上9點到晚上9點,名副其實地以「日夜影相」提供拍照服務。在白天進行的拍攝作業,通常會以日光環境下的漫射光作為主要光源,藉此營造自然均勻的光質,並且柔化陰影;在夜間拍攝時,則會藉由閃光燈的輔助,表現出帶有鮮明陰影輪廓的戲劇性影像。在華芳影室典型的一天大多從人像攝影開始,顧客紛紛前去拍攝用於正式文件上的證件照,隨後也有拍個人照或家庭照的消費者,而一日的拍攝工作會在服務完那些更講求隱私的客戶後告一段落。

The original location of Wah Fong at George Town, 2020;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2013年,「喬治市世界遺產機構」(George Town World Heritage Incorporated)發起了一項口述歷史紀錄的計畫,聚焦於牛干冬街(Chulia Street)在二戰之後—在1945~1970年間—的地方史;身為在地居民之一的葉偉光自然成為該計畫的訪談對象。他在受訪時分享照相館經歷的各種盛況,過去總有不少紛絲為了一睹巨星風采,將店門口擠得水洩不通。除此之外,他也談及關於當時政治變遷與社會事件的記憶,包括喬治市在日據時期面臨的封城狀態;物價的通澎現象;幾個秘密結社之間,因保護費的收取範圍該如何劃定而升溫的緊張關係;以及人口普查的執行方式。葉偉光甚至提到在1969年爆發的513事件當下,他從店內樓上的櫥窗親眼目睹外頭有許多人被痛毆;然而,在同一條街上,也不乏為了歡慶佳節所舉辦的各種踩街遊行。

更有趣的是,葉偉光對攝影的敏銳觀察在訪談中也顯露無遺,諸如那些普遍被視為社會「異類」(outliers)的性工作者與情婦,於城市裡鮮為人知的攝影實踐;他亦加以詳述娘惹名媛們將攝影技術轉化、融入日常生活經驗的獨到之處。

將目光投回1950年代,「華芳影室」接待櫃檯的牆面在當時裝飾著多幅迷人的女性人像照,日後才更換為名人照片。這些在半身照裡穿著絢麗洋裝的主角,皆是牛干冬街一帶色情酒店或娼館的性工作者們。其中較受歡迎的兩間聲色場所為燕京(Yeng Keng)旅社和南華(Nam Wah)旅店,店內交際花雲集,甚至以所謂的「四大花旦」聞名;最常被點檯的前四名酒店小姐會再另取「花名」,並分別將部分店名融入其命名,讓尋芳客可以直接判斷該光臨何處。燕京旅社有老鴇會專程招募女性從事性工作;而在南華旅店上班的風塵女子多屬兼差性質。就像演藝明星們會將個人形象照作為周邊紀念品推出,藉此吸引更多粉絲,這些性工作者也會透過拍攝沙龍照招攬更多客人,並將其做成情色小卡(tart cards)方便拉客。基本上,她們不會大喇喇地在街上發送這些香豔寫真,而是另尋他路,以巧妙的宣傳手法現蹤街頭,卻又不至於引起執法者的注意:人力車車伕成為她們最佳的色情掮客。因此,當車伕載客穿梭城市巷弄時,他們會將這些情色小卡遞給看起來有意尋歡作樂的客人,並能就每一次的「成功配對」中抽成,這成為了車伕們賺取外快的門道。

另外,現今的婚紗攝影包套方案大多涵蓋了婚紗照以及婚禮紀錄影像:前者往往會在結婚儀式前進行,並精選數個風景名勝或奢華飯店作為拍攝地點;後者則是婚宴紀實,以宛若攝影記者般的掌鏡方式,真切呈現當下每一刻的美好。然而,在1950~1970年代間,葉偉光當時拍攝的婚紗照被視作官方結婚證書的證明文件,與近年來蔚為流行的婚紗攝影形式的不同之處在於,身處那樣的時代,新人必須先完成交換結婚誓詞的儀式,才能前往照相館拍攝婚紗照。正規的婚紗攝影多以全身照為主,藉以捕捉新人靠在一起、彼此依偎的親暱模樣;當兩人慎重其事地凝視鏡頭,眼神顯得格外沉靜,同時增添了一絲「儀式感」。拍攝完成的婚紗照會大量印製成婚紗謝卡,作為婚禮當天分送給家人親友的紀念小物,讓眾人見證有情人終成眷屬。除此之外,葉偉光也特別提到擺脫傳統的另類婚紗攝影,像是有「偽結婚照」之稱的「情婦扮新娘」婚紗寫真。

這類型的拍攝作業通常是在夜間進行,以免被正宮發現,只不過無法明確得知「單身新娘」們究竟是獨自一人拍結婚照,或與其「丈夫」合影。對妻子而言,結婚照可作為婚姻關係的有力證據,防止日後與丈夫因名下房產或其他財物所致的糾紛;同樣地,對情婦來說,這組「偽結婚照」便是其手上握有的王牌,是保障未來財富的談判籌碼。無論是假是真,拍攝結婚照的受惠對象其實不只是妻子或情婦;過去曾有案例是妻子因公婆問題而回娘家投靠父母,不過她的丈夫卻以結婚照為憑據,「名正言順的要求」逃家的太太回來。

Wah Fong was bought over by De’Point Digital Photo Express across the street. Celebrity photographs from the Wah Fong era can still be seen in De’Point. 2020;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除了能在當地跳蚤市場或古董商行挖寶到名貴的峇峇娘惹(Peranakan,土生華人)全家福照之外,也有被稱作是「改運肖像」(Luck Changing portrait)的虛幻娘惹人像照,這便是葉偉光強調的另一個特殊攝影儀式。在1950、60年代,每逢農曆九月初九,也就是一年一度的重陽節,當地的娘惹名媛會在這天去照相館拍攝個人照。依據《易經》(中國古代占卜經典),由於該節日的月份與日期皆為數字「九」,此種數值加總的組合據信潛藏著反覆無常之象;這說明了為什麼有些人會依循習俗,藉由進行特定儀式來避開不必要的意外。

在節日當天,這些娘惹們身著各自的可峇雅(kebaya,流行於東南亞的傳統女性服裝),並選擇人力車當搭乘的交通工具,以避免車禍風險。然而,為了躲開沿路上來自群眾的窺視,她們只會在抵達照相館時,才別上胸針或貴氣飾品。這種人像攝影經驗的特別之處在於底片或攝影輸出的空缺(absence):對娘惹們而言,重點是被拍攝的經過,而非照片沖印出來與否。當她們優雅端坐且直視鏡頭時,心中滿懷期待在快門鍵被釋放的當下,迎上閃光燈發出的強烈光線;此「改運儀式」便在短促閃光射入眼睛的那瞬間劃下句點。藉此過程,她們深信所有的不幸都將消除,甚至她們所佩戴的寶石能同步被注入新的能量。其實,這可被看作是在當時攝影技術影響下,發展出的一種傳統儀式的變體,其概念相當貼近華人民間的「過火習俗」,該儀式常會在人們出院、出獄或是掃墓完返家時舉行,目的在於驅邪除穢。只不過,有別於「過火習俗」所使用的炭火,「改運肖像」儀式的熱源來自閃光燈放射的短暫光線。

在20世紀初,當喬治市從一個殖民時期的貨物集散地,逐漸轉型成現代都市,各照相館也在服務內容上做出相應的調整,以滿足消費者們日益講究的拍攝需求。光顧過華芳影室的不同客人映照了城市變遷,反映出喬治市如何在日積月累之下,從一個熙熙攘攘的繁忙都會轉變為提供各式娛樂活動,以供民眾在下班後放鬆的休閒天地。另外,獨特的建築形式—保留殖民色彩的典型二層樓街屋(shophouse)—則打造出生氣蓬勃的城市面貌;這類街屋不僅可當商用店面,亦可作為私人住宅,「華芳影室」便是其中之一。而「華芳影室」拉長的營業時間讓喬治市形形色色的居民,都能夠從「白天」到「夜晚」,選擇自己屬意的時段前去拍人像照。總而言之,舉凡富有生意頭腦的性工作者的攬客行為、正式或非正式的結婚照運用方式,以及娘惹名媛拍攝的不可見「改運肖像」,種種幕後花絮豐富了老照片的敘事。若是未曾理解這些人像攝影背後的意圖或動機,相片上看似風姿綽約的女性和「單身新娘」,相較於喬治市內街屋的狹窄立面幾乎毫無二致,都是某種障眼法。唯有勇於深入探究,人們才能真正領會構成其內在的盤根錯節、迷宮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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