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我想,對於像您這樣特別的音樂家,開門見山地談所謂的「創作理念」或「創作方法」,可能反而無法貼近您的噪音創作,我在想,不知道有沒有可能通過圍繞您周邊的物質,平行地由您與物質的關系,來趨近您的聲音創作,我這裡指的物質,當然不僅僅包括樂器,甚至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包括在內,從您的生活與創作物質開始,我們再往其他方向延伸?
Dino:真正要談物質就其實只有兩個字,就是「限制」。所有的東西都一樣,包括煙酒茶,都是有所限制,不能沒完沒了。這十幾年為什麼只用這些器材,都是很實際的限制。
林:您與一般的現代藝術家不同,一般的現代藝術家會被社會期待下一次做的要比上一次好,作品要不斷累積,展覽的地方要越來越高級,材料要愈來愈好,觀念要愈來愈進步,一般的現代藝術家往往傾向收攏更多的物質與資源來打破表達的限制。
Dino:之前我也跟畫家朋友黃致陽談過類似的話題,談的是一個房間的擺設,如何把東西上架,如何規劃置物架。致陽說,他總是從中間開始,把首先要的東西定下來,然後開始往左右擴張。我則是習慣靠左右牆兩邊先擺好、確定不會倒,再開始往中間發展。現實總是有所限制,一定會有一個框。
林:我覺得西方的現代音樂與藝術似乎更像是從中間往兩邊擴張的東西。我不能說你是一個現代音樂家或是一個傳統音樂家。你在形式上乍看並不傳統,但是社會對一個現代音樂家的期待是要他持續擴張的,無論在演出內容、觀念、器材或者演出空間上。
Dino:回到自己身上,其實做事就像玩玩具,好像喝茶,永遠都會有更多好的器材,更多搭配的東西,我也不是從來沒有想過。不過,最後發現當我花了那麼多心思去蒐集這個那個,末了好像也沒喝上幾杯茶,我最終買到的東西沒有想象中多,器材也是,包括花錢買CD,其實很多我買的唱片到底好不好,直到現在也還聽不出個所以然。講一個熟悉一點的例子,如果我要的只是一個「哽—斯—哽—斯」(註1),為什麼我要花錢買這個CD?我要的不是這個基本節奏之外的東西,我要的是唱片給我一種直接的回饋,一種直接的反映和回饋。
林:你能不能介紹一下你從十幾歲開始接觸到的聲音的器材,包括CD、錄音帶還有後來的電子樂器,不管多麼簡陋簡單的,這些器材對你來講最早有意義的是什麼?
Dino:最早有意義的當然是效果器。因為我懶得練習嘛,跟樂團排練的時候常常彈音彈不準,但是效果器常常可以直接給我聲音上的刺激,跟「哽—斯—哽—斯」一樣,提供我最初的感官刺激。無論多麼經典的音樂,如果不能刺激我,不能觸到痛處的話,對我來講就沒有意義。
林:只有對耳朵成立、對感官成立的東西才成立,不管其文字意義是什麼?
Dino:對。我第一次花錢買的器材是一臺mixer…我看到你評論我的文字中說我的樂器組合是沒有音源的「買空賣空」,這跟我自己的想象是有滿大落差的。我剛才講,我是把這個組合當作一種樂器,這本來就是在做音樂,沒有所謂的無音源。雖然不是貝斯,我卻不用電子音樂的思維來看它。此間也做了不少接線試驗,不過自從搬到陽明山之後,我真的只是把它當作樂器。回到物來講,每個樂器都有它很漂亮的一個點,吉他、貝司、小提琴、古琴,所有樂器都有。有些人非常厲害,知道這個點,他們不用下工夫,只要有三分之一的工夫、掌握了那個點,基本上要怎麼即興都可以。大部分即興是不符合規矩的,但它還是有一個基本規矩。比如我們的聽覺,就算聽過所有的音樂,一些生物的基本習性是無法避免的。回到即興上來,它還是有一個基本規則,是一個溝通,人與人、臺上與臺下的溝通,不是一個作品。不一定要有漂亮的樂句或特別的高潮,但大家都知道這是有理,或者更古的說法就是有禮。不是說樂理,而是基本聽覺的規則。很多即興都在不斷破壞這些規則,我覺得刻意破壞也很酷,就像噪音。現在尷尬的是一種不踏實的問題,還談不上有沒有在刻意破壞規則。之前我有一個說法,任何一種表演都是暴力行為,只是在於你今天站在這個位置,承不承認自己在做什麼。一個好的表演,臺上的人需要非常大的暴力能量。即興表演常常並沒辦法輕鬆地聽,但很多表演卻又沒有這種暴力能量,問題是作為觀眾你又不能幹嘛,卡在那裡,也沒有被侵犯的感覺。它產生的東西變成了另外一種暴力。
許:冷暴力。
林:是一個民主政治的現象。
Dino:我覺得那不是一個表演該有的氛圍。
許:什麼是暴力?
Dino:乖。讓人乖、馴服。
許:乖之後是什麼?
Dino:這個真的很難交待清楚。
許:那你的現場是不是一種即興、一種暴力?
Dino:我的現場不可能是即興。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即興的。我的個性是都會想好。
許:這些都是可控制的。那比如說你在每個聲音前都預設了嗎?
Dino:你講這個我突然想到,其蔚說我這20年來都是做同一首歌,所有的東西、佈局都一樣,我上臺的狀態也是盡量一模一樣。如果沒有相同的器材,我就得去借相同的器材。
許:你的現場表演的暴力是什麼?
Dino:我不把人當人看。我只要我自己需要的聽覺刺激。
許:沒有考慮觀眾反應這件事。
Dino:對,只有我自己。尤其是去年這幾場,我覺得從來沒有這麼穩定過,一上臺連試音都不用,立即就能達到我要的狀態。當然它不一定好聽,但能弄出我要的聲音就滿開心的。別的我也沒有辦法去想。
許:不過,我記得有一場張又升他們安排的演出,你找了一群人去聊天…
Dino:基本上還是一個表演,這是無法規避的。但我真的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想帶過去。要麼就讓俊陽拉拉二胡,但那也只是形式。
許:你們聊天做什麼?
Dino:喝酒啊,本來就我們三個人,後來大旺進來。慢慢的話題就引到主題上了,當天最大的話題是AV女優,大家就越來越輕鬆。
許:你就是把你生活的狀態搬到場上。
Dino:其他的現場也是一樣。
林:你是把它當成儀式?
Dino:儀式不是在這裡。
林:你要講清楚一點,什麼是儀式什麼不是儀式。
Dino:之所以不能稱它為儀式是因為有信仰的問題。我不可能在那樣的狀態下執行儀式。因為我有自己需要做的,那才是儀式,絕對不是這些東西。我相信一件事情,不管是宗教還是任何信仰,跟人接觸一定需要介質。大家會選擇不同的介面,這些是我選擇的。讓我覺得有一個東西、一個介面可以走出去,不一定要跟人談茶談酒,但是我在人前有這樣的東西。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一個東西,不是那麼精準但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許:那儀式對你來講是什麼?
Dino:沒有辦法講,沒有辦法溝通。
許:古琴、mixer都是你的樂器,你有沒有在做古琴演出?
Dino:剛才講到限制,古琴對我走出自己限制很重要,無論是現實還是精神上。在物質上我覺得什麼都不缺。
許:那古琴和你刻章、寫鋼筆字…
Dino:完全是兩回事。
許:它們的差別在哪裡?
Dino:幾年前剛開始刻印章,它其實是非常封閉的狀態,要研究古文字,所有東西都要合乎規矩。也很難在人面前做這件事,是完全進入自己的。那時對刻印有極大的興趣,因為它是最封閉的。後來不敢刻了,除了怕眼睛變壞,是因為我變得好龜毛,我自己都受不了。還是偶爾會刻,看古文還是要看,不像那時那樣瘋狂,到處臨摹、翻字帖。
許:那琴和茶也不一樣?
Dino:不一樣。琴有我本來就需要的東西,一個很封閉很嚴謹的東西,每一個指法都不能亂來或更改。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封閉的,已經符合我的第一個需求。現在將近一年了,覺得越來越愉悅,沒有感覺到任何負面的東西。那個食古不化的世界挺美好的,比現在好太多了。
許:那茶壺對你來說是什麼?
Dino:就是一個交流的工具。後來讀中國經典真的是因為玩茶壺。
林:回到古琴的問題,你覺得拜師是必須的嗎?
Dino:我還在想這個問題,但我的觀念上拜師是必須的。但畢竟不是進學院,那是師徒制,沒有人逼你。要拜師的話,老師永遠是對的,我無法忍受有人去找一個老師還去質疑他,跟我認知差太遠。我還是覺得能找到老師是很幸福的事。我買的第一張古琴,大概九年前,當初只是去買茶,剛好碰到人家賣琴,就想既然有機會能買得起琴就應該要好好練。現在隔了八年,從去年開始才真正彈琴。開始彈琴也只是去淩凡家,正好她要買琴,就覺得好啊。淩凡過了一個星期就約我們去一個做古琴的人家,本來覺得古琴派對又不能抽煙,又不能喝酒,打算進去打個招呼,就離開去別處喝酒,結果一進去,對方就問要不要來一杯,要不要抽煙,就算古琴彈得不是很好,但所有東西都變得輕輕鬆鬆,所以我這一年都跟著在彈琴。
林:你覺得有所謂溯源、回到源頭的問題嗎?不是說教條、僵硬的復古,當然是只就你而言。
Dino:很多曲子不是技巧問題,有些詮釋,太年輕的人是沒有辦法彈的。人人技巧都很炫,但沒有味道,大家彈得一模一樣。古琴譜就是記錄動作,要如何運用動作都是看自己。自古以來因為有老師傳承,這不是自己能處理的事情,這是老師要處理的事情,要學老師的東西。傳統上,反對初學就有自己的東西,這不僅是中國如此,應該全世界都一樣,不可能要求初學者創作。遠古巫術時期也是,這是嚴謹的,該怎樣就怎樣。
林:我有一個問題,照你這樣講,所謂的創新又是什麼呢?
Dino:這個我一樣無法回答。創新我本來就是不相信的。跟溯源不一樣的是我很排斥(創新)這兩個字,因為我被問到這一類問題時,我會自己一直過不去。(受限於篇幅,本文刪除了原訪問中討論樂器以及去年一次演出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