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稻米獠牙(Taring Padi)成立之際,成員們大多來自藝術學院。當時蘇哈托(Suharto)政權已經統治30年,政權開始弱化。那是一個讓我們將所學投入抗爭的時機。當時印尼的藝術只有兩種選擇:持續追求美學或是投入群眾創作,稻米獠牙選擇了後者。
—Mohamad ‘Ucup’ Yusuf
2019年七月,印尼藝術家群體(collective)稻米獠牙的成員們來到愁城空間,參與了「藝術行動主義與搖滾樂」的放映活動與座談,並與印刻部夥伴及對版畫有興趣的朋友進行一場版畫工作坊。上述一段話,是稻米獠牙成員Mohamad ‘Ucup’ Yusuf被問及20多年來的實踐過程中,是否曾有「藝術淪為抗爭工具」的自我質疑。這番回答,言簡意賅地指出他們成立時的社會/政治背景與核心藝術觀。而他們「藝術作為媒介」的創作原則,以及「集體創作」的方法論,也深深影響了印尼、東南亞,甚至是東亞的版畫團體。以下將以稻米獠牙為重點,介紹印尼版畫集體的系譜與網路。
1998年5月,長達30多年的蘇哈托政權式微,印尼各地都有民眾與學生湧入街頭示威並要求改革,隊伍之中也包括一群日惹藝術學院的學生。同年底,這群學生成立了「人民自主文化組織稻米獠牙」(Lembaga Budaya Kerakyatan Taring Padi),以「解放的藝術」精神為主要實踐原則:即透過藝術、文學作品與音樂生產意識。趁著藝術學院搬遷至新校區,稻米獠牙佔領位於甘賓安(Gampingan)的舊校區,作為共同創作、生活與舉辦音樂演出的空間。
藝術生產意識
我們是政治藝術家⋯我們的座右銘就是:藝術、行動主義與搖滾樂。
—稻米獠牙創始成員Toni Volunteero(註1)
稻米獠牙誕生於群眾民主運動。反蘇哈托的示威期間,稻米獠牙的創始成員們便位居前線,與其他上街的群眾訴求民主、自由、終結國家暴力及貪瀆,這些後來也成為稻米獠牙的創作主題。
在民主運動的語境下,稻米獠牙成員Icul曾言:「我們所奮鬥的藝術,是為了在社會中開啟民主空間。」他認為,彼時的當代藝術已「被污染」:藝術被掌權者利用,並合理化其統治,淪為控制人民的工具。藝術創作者當時僅有兩種選擇:一是拋棄人民,持續追求虛無的藝術,否則就是從事人民主導、為民眾服務的藝術運動;稻米獠牙顯然選擇了後者。
稻米獠牙認為,藝術是一種媒介,應令民眾理解並對抗不公義。換句話說,藝術應該協助打造民眾對於環境、社會、政治與文化的意識。相較於「藝術家」這個頭銜,稻米獠牙更自詡為藝術工(art worker)或是藝術行動者(artivist),走入村落向農民與工人介紹自己、彼此交流,並且帶領民眾參與工作坊、橫幅與看板創作,或是戲劇及音樂演出。
例如:稻米獠牙與中爪哇德朗谷(Delanggu)村的農民合作,舉辦「稻草人祭」,邀請農民與藝術家進行稻草人的集體創作。在籌辦的過程中,稻米獠牙的教育工作令農民理解:稻田的敵人不只是鳥,還有殺蟲劑、落葉劑,以及開發商與觀光業。稻草人作為抵抗的象徵,身上貼滿了各種政治訴求與訊息;當民眾看到完成後的稻草人後,臉上都露出了喜悅與滿足。稻米之牙不僅讓民眾理解:藝術是學習的媒介,更拉近了藝術與民眾之間的距離。
大型橫幅是稻米獠牙與社區交流的另一種方式。例如:稻米獠牙與甘賓安的村民以社區關注的議題為主題,以集體討論與創作的方式,共同完成高達10呎的橫幅,並將作品贈送給村落掛在入口處。以「生產意識」為價值觀的稻米獠牙,在工作方法上則強調「集體創作」。創作之前,成員們會進行徹底的討論,包括初稿的完整概念、工作分工與責任歸屬。關於成員之間技術水平不一致的問題,稻米獠牙會藉由一起繪畫、彼此學習,並且激勵同儕精進技術與能力的方式來克服。此外,集體創作也是建立團體紀律的組織方式。
美學上而言,稻米獠牙的藝術觀使之必然是社會寫實主義的。對於稻米獠牙而言,無論是視覺藝術或是音樂,都是政治宣傳的媒介。他們作品特色包括:使用民眾熟悉的象徵與符號、高度運用透視法、重要事物位於中心位置,搭配明確的標題與文字訊息,這使他們的木刻版畫海報,頗有政治宣傳海報的風味。而正是因為承載明確的政治訊息,不容觀者以直覺任意解讀。
20多年來,稻米獠牙持續參與印尼各地抗爭,例如〈環境破壞〉是為了支持日惹南部庫倫帕羅果(Kulon Progo)反採砂民眾行動而創作的作品。2010年,稻米獠牙前往東爪哇,為拉賓多拉賓多(Lapindo)天然氣公司造成泥漿爆發的受災村民舉辦募款展覽、工作坊、遊行與晚會。(註2) 近年,稻米獠牙也聲援中爪哇肯登(Kendeng)反對國營企業印尼水泥公司(PT Semen Indonesia Tbk)興建水泥廠的農民抗爭。
其他印尼版畫團體
迄今,稻米獠牙基進藝術的實踐以及集體創作的方式,直接或間接地啟發印尼、東南亞甚至是東亞的個人或群體,紛紛以版畫的方式,參與當地社區抗爭或是草根運動。像野豬獠牙(Taring Babi)是印尼知名龐克樂隊Marjinal的集體空間。成軍於1997年的Marjinal,早期以反軍國主義為基調,改革時期後將關注面向擴及勞工運動與農民抗爭,與稻米獠牙同樣屬於民主運動的一部份。根據稻米獠牙成員烏祖普的說法,野豬獠牙是在造訪稻米獠牙的佔屋後,習得了版畫創作的技巧。野豬獠牙的版畫以「小人物們」反抗國家壓迫與資本主義剝削為主題。深受DIY(自己動手做)龐克文化影響的Marjinal,也將版畫作品以絹印方式重製為T恤,使他們的政治訊息在龐克社群內廣為流傳。版畫之外,野豬獠牙也是雅加達重要的社區空間,成員們在此將音樂技能傳授給流浪街童,使他們能藉此一技之長求得溫飽。
來自峇里島的藝術行動者Gilang Propagila,在高中時聽到Marjinal的歌曲後,產生了政治意識。如今他是峇里島DIY龐克集體登帕沙集體(Denpasar Kolektif)的成員。吉朗也參與「峇里島拒絕貝諾亞海灣填海造陸」(Bali Refuses Reclamation of Benoa Bay,BTR)運動,反對旅館業者開發計畫對當地環境與漁業造成的破壞。吉朗曾在去年於愁城舉辦《Bergerak Bersama—滋事・共力:印尼丹帕沙集合傳單/影像特展》。貼滿整牆的手繪傳單散發龐克文化與DIY的美學,更揭露當地觀光業與開發造成的環境與社區衝突。去年底,仍處反迫遷抗爭階段的新北市大觀社區,與愁城共同舉辦「夾縫中抵抗:大觀藝文季」展演活動,登帕沙集體受邀參與其中的《版畫串連,亞洲團結》特展,展出數幅以反填海造陸為主題的版畫作品。
受到稻米獠牙或是Marjinal啟發的版畫創作者或集體還包括:日惹創立轉動滾筒印刷(Rolling Roll Print)的Rangga Lawe、位於泗水的合作(Kerjasama) 、三寶瓏的獨立之根(Akar Merdeka)、宗班縣的森林之根(Roots of Forst)、在坦格朗經營木刻藝術(Art Cukil)的Ibob。印尼之外,馬來西亞沙巴(Sabah)的版畫集體龐克搖滾舍(Pangrok Sulap)與日本的A3BC也曾自言深受上述兩個團體的啟發。此外,印刻部的成員也於七月稻米獠牙成員於愁城舉辦的版畫工作坊時,習得諸多版畫創作與印製的技術、方法與精神。
左翼藝術觀的斷裂與重拾
綜觀稻米獠牙20多年的藝術實踐,無論是藝術作為媒介,或是政治宣傳與生產民眾意識的工具、強調走入社區並與民眾共同創作,以及自我認同為「藝術工作者」而非「藝術家」⋯其人民民主的藝術路線,令人不禁好奇他們政治思想的養分來源。畢竟,這種左翼的藝術觀,與1950至60年代印尼共產黨(PKI)於全國各地組織的人民文化機構(LEKRA,Lembaga Kebudajaan Rakyat),實有諸多相似之處。例如:社會寫實主義的美學呈現、強調藝術傳遞政治訊息。此外,人民文化機構實施的指導方針,好比說「向下扎根」(Turun ke Bawah,Turba),要求藝術家深度理解鄉村生活的困苦,「三像」(tiga sama)則要求藝術家們像農民一樣工作、吃飯與睡覺,也與稻米獠牙堅持走入社區的理念不謀而合。
當然,我並不是斷言稻米獠牙與人民文化機構是一脈相承。就組織上而言,稻米獠牙的人民民主路線與集體創作,與印共之下的人民文化機構恪遵指導方針以及由上而下的組織方式迥然不同。更重要的是,1965年蘇哈托掌權後,對共產黨人展開大屠殺,並對民眾實施政治思想的清洗,不僅使「共產黨」三字成為禁忌,在藝術上的影響,人民文化機構藝術家們被迫流亡、入獄,甚至慘遭殺害,出獄或歸國後則紛紛棄版畫轉而從事繪畫。正是因為這樣左翼思想繼承的斷裂,在肅清之後的30多年,稻米獠牙再度拾起火炬,並以版畫作為主要創作媒介,更值得大書特書,20年來的藝術行動主義,更是實在地在當代藝術領域之外,闢出一條將藝術重新接合社會的實踐道路。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