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誌勇:之前我跟《藝外ARTITUDE》雜誌合作一個低科技(low tech)的專題,重新反思低科技的可能、新媒體藝術中是不是還有低科技的存在。(黎:有的。)事實上,很多藝術家都在做這樣的作品,例如曾偉豪用導電油墨創作,也是新媒體。所以名詞會不斷翻新,包括在學術領域也是。剛剛談到的多媒體其實是很商業應用的概念,在我的觀念創意媒體也是。
黎肖嫻:對,我們不喜歡「creative media」這個講法。
邱:其實我在思考的問題是,我們不談新媒體,那有沒有比新媒體更新的東西,像是「新新媒體」(new new media)?現在台灣傳播界在談的是「超媒體」(trans-media),就是A科技加上B科技,中間出現的是什麼。從以前Fluxes談的跨媒體就是某種含混的狀態。
黎:超媒體也是我們常用的字。
邱:台灣在創意媒體的趨勢下,以電腦創作為主題變得非常浮濫;很多學校都有媒體設計系、多媒體設計系、動畫系等。每年產出將近三千個學生,但是沒有產業畢業生找不到工作,所以自己搞公司誕生很多工作室。大家都高舉從英國開始的創意媒體旗幟,但都不斷地變形。每個國家的情況不同,台灣是過度氾濫非常嚴重。現在連傳統美術系都在談怎麼加入所謂的新科技,例如讓國畫動起來;但只是應用而沒有原創概念在裡面,比較可惜。在台灣大概在藝術學院裡有比較多原創,這是因為本身藝術背景的訓練,北藝大有新媒體藝術系,台藝大也即將把多媒體動畫藝術系改成新媒體藝術系。我當年在台南創的研究所叫媒體藝術研究所,也是仿造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南加大USC的概念。但我覺得在台灣要打破學系之間的界線是非常困難的。在香港會不會容易一點?
黎:香港的情形好像還可以。今年九月我們會創一個新的課程,本來是「媒體文學士」,現在會是「科學文學士」(Bachelor of Art and Science)。我們希望培養一種先知的洞察力;藝術和科技的對話已經發生超過一百年,但好像還沒有真正對話起來。我們的新課程是以現有課程為本,然後邀請數學、應用物理、生物學的專家來授課;這些人都必須是熱愛藝術的。另外我創了一個叫「文字機器創作集」的團體,推廣運算式思考(computational thinking),不一定要用電腦去創作。我們辦過四次展覽,最後一次就叫「藝術形式中的運算性思考」(Computational Thinking in Various Art Forms)。策展時我們刻意挑選一些看上去一點也不科技、但背後是運算式思考的東西。我們的想法跟你一樣,就是電腦不等同媒體藝術,思維方法才是接觸世界的新的行動。選擇這樣的方式是因為我真的關心歷史的發展;從媒體考古學(media archeology)的角度,會發現運算式思考早已存在,而且就因為存在已久,我們今天才可以因為機器的助益,讓一些長久需要用人工花很久時間處理的東西,幾秒間立刻用科技裝置搞定,而且在質與量都不同。
我們每次做這種展覽都很慘,因為光是告訴大家運算式思考是什麼就花了很多時間。但我覺得花點時間去解釋是值得的,因為當人們不怕這個東西,他們才可以繼續做你的觀眾。我們在實務和教學上都會碰到很有天分的學生,他們在創作時什麼東西都可以拿起運用,但講到運算式思考就很差。所以我們必須讓他們不要那麼害怕,鼓勵他們動手和叫他們不要那麼迷信科技;在兩點間不停改變策略。
邱:我常跟學生講一個觀念,就是面對科技我們是不卑不亢的,不害怕它也不用拒絕它。(黎:害怕的多。)對,很多人的態度是:我不會,所以我不要。例如教flash或是網頁設計時,如果遇到比較深的程式語法,學生就說我不要,這個好難。我常跟學生傳達的觀念是,你要體認這個東西已經在日常生活裡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你要做的是認識它,而不是說你要變得很厲害之類。
不過聽到黎老師所講的,我自己感慨很深。我念的俄亥俄大學有一個很特別的課程叫做IIP:「個別跨領域課程」(Individual Interdisplinary Program)。你去申請時,會由三個學院五個系所的老師共同組織你的課程,所以學生念完之後就是一個獨特的專才。我回來台灣後發現國外可以這樣玩,但在台灣很難。
黎:在香港也很難,學生希望「你告訴我其實我是學什麼。」
邱:對,他們還是要專業。我想我們剛剛講的都是一種歷史唯物論的觀念,很德國物質主義的想法。剛剛黎老師談的媒體考古概念,在德國已有非常久的歷史,只是說這個東西有沒有被挖出來讓現在的藝術家和學院去思考。
黎:這必然要回到每個地方去重新在地化。例如最近我在香港收到很多隨身聽(walkman)作品,這是現在已經不用的東西。我不知道德國看什麼,德國有一個很長的攝影史,工人也會照相;而在香港不同,隨身聽可以作為香港的代表之一。
廖芊喬:我開始策劃展覽時,首先邀請江薦新參展,後來江薦新在奧柏豪斯(Oberhausen)短片節遇到黎肖嫻老師,跟黎老師談到這個展,正好我們本來也就預計邀請黎老師來台灣;因此經過數次聯絡溝通後,我和黎老師決定共同策展。又因為黎老師所邀的義大利和西班牙藝術家,都在香港工作過一段時間,因此我發現這次展覽可以定位在港、台兩種背景的交流和溝通。所以我就決定找台灣藝術家。但在台灣藝術家中,要符合我們的策展主題,還要沒有個展過或者是新面孔的,老實說這樣的人不多。後來我找到了王榆鈞,她本身是音樂出身,在地下樂團是蠻有名的歌手。她跟陳佳慧兩位都是劇場界出身。我跟她談了我的策展想法,就是關於「感知」,她們也都很有興趣。
邱:這兩三年來,聲音展在台灣非常火紅。它的密度非常高,做聲音的人也越來越多,幾次大展的主軸都跟聲音有關。但在這次展中我看到比較不一樣的東西。傳統的做法是擺出聲音的物件,不管它單純會發聲或者必須跟它互動;比較偏聲音裝置的形式,這一次談「感知」(perception)是比較新的概念。其實我滿好奇為何用「hearing」這個字。我第一次看到展覽標題時,聯想到的是生物醫學方面的名詞,例如:「聽覺及口語科學」(hearing and speech science),而英文的「聽障」也是用這個字,它讓我聯想到口語治療的領域。所以我開始思考,以前的展覽是物件導向,現在的展覽物件是否發聲不那麼重要,反而是觀者的感知比較重要。
我們的感知從來就不是獨立分開的,是外界的東西把我們各種感知拆開。比如說在「前媒體」(pre-media)時代,視覺被分開。視覺中心主義從古希臘到現在一直是主導的地位,所以當聽覺、觸覺、嗅覺都退化時,卻突然在展場看到它們的存在,讓人有很驚奇的感覺。例如剛剛在展場看到被肢解的鋼琴,如果是在台灣傳統的聲音展,我可能會試圖去彈奏它,就好像凱吉(John Cage)和一個日本女藝術家在鋼琴上裝了很多釘子,你會覺得鋼琴好像要被彈奏。但當你看到它被放在那裡,其實不用彈你的大腦基模已經出現很多聲音,這是這個展很獨特的地方。我也想聽兩位策展人談談使用「聽覺」這個詞的目的它在作品上的實踐。
廖:這個名稱是我發想的,我跟黎老師都認同之後,才開始採用。回應邱老師剛剛提到的醫學用詞說法:其實我們想要批判的現象是,現代人往往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在感知上是很微弱的。我們想提出聽覺其實是感知最微弱的一個部份,所以採用這個詞。
黎:小喬一提出這個詞,我立刻就覺得「喔,我明白」。這是很重要的概念,我對「聽覺」的關注基本上在現象學的感知層面。我花了一點時間問自己:藝術教育的重要性是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還需要藝術。用現象學的講法:我們需要藝術因為我們的感知應該不停地被打開、被張開。我們並不是很自由的活在這個世界裡,很多人告訴我們應該怎麼看、怎麼聽,或是應該看什麼、聽什麼、什麼才有價值等。已經有一套價值系統監管我們的看跟聽;從這個角度來說,現象學有它的貢獻,因為它叫我們不要只關心看跟聽最後的成果,而要關心過程。所以藝術有它實用的價值,我更覺得這個展覽不可以叫「視覺」摹寫(description of seeing)而要叫「聽覺」摹寫,在這個視覺當道的世界,聲音已經是很次要的位置,用聽覺這個字本身就是一種批判、反叛。
我最留意的理論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主要想法之一就是聽跟看都不該是為了支持彼此,它們應該有自己的自主性,尤其在電影裡,聲音一向就是為了影像而存在。所以對他來說,如果電影有高低之分的話,應該就是電影裡的這兩個部分有沒有被釋放、有沒有它們自主的創作性發展。以這個講法來說,用「聽覺」這個詞比較有這種力量。從另一個角度去看,我們的聽覺其實是處在生病的狀態,需要保護和治療。如果要做聲音藝術的話,首先要做的就是改變我們聽的習慣,或是提高我們對聽的興趣。
「摹寫」(description)是很重要的字。聽、看、摸、嗅彼此都有關聯,在不斷聽、不斷看、感官間彼此交互反應的時候,我們不斷在語言的層面改變我們對接觸的東西的反應。我們對世界的反應是透過語言;像運用形容詞。我們言說、和世界建立關係,中間的橋樑其實是語言。「摹寫」指涉的是語言層面,是混沌世界跟「聽」、「看」主體之間的橋樑,只要開放聽覺,摹寫就可以無限進行下去。大概是這意思。
邱:新媒體的概念之於聽覺是重要的,它在聲音藝術的領域也是新的概念。美國搖滾歌手Neil Young幾年前在接受雜誌訪問時大罵iPod,他說iPod讓我們的耳朵變懶了,因為MP3是壓縮格式,我們因此不太會去辨別高頻或低頻,音質是非常扁平的。人們變懶了之後再也不會去分辨什麼是好的品味、壞的品味。記者用他的話去質問蘋果高層主管,對方說iPod非常好、讓音樂可以隨身帶著到處移動。但採訪完記者要離開時,看到該主管在辦公室裡聽高品質的黑膠唱片。
我覺得現在提出聽覺這個主題很重要。現在經常在講聽覺不見了,被高科技或資本主義沖散…等。但在1970年代,當代科技哲學家伊德(Don Ihde)所寫的書《LISTENING AND VOICE – A Phenomenology of Sound》裡,就已提到類似的概念。(黎:quantitative of hearing也是那時候提出。)我認為這個主題很有趣,可以繼續發展。
黎:其實文化的高低、品味的高低對我來說不重要,對我來說比較重要的是:科技發達怎樣讓我們聽得更多或更廣;這才是科技可以帶給我們的東西。科技可以讓我們更專注地去聽,讓我們對世界的想像更豐富。最後再提一個想法:如果我們對藝術的立場不是堅持實驗性的話,我們不會去關注這個議題。是在實驗的精神和大前提之下,我們才可以談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