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第五年的「失聲祭」(Lacking Sound Festival)展開「駐祭計劃」:今年起由一位聲音藝術家隔月一次與當月另一位聲音藝術家合作。對於多以個體戶姿態創作與演出的藝術家而言,這肯定是一種挑戰;對於看慣個體戶藝術家的觀眾來說,這麼做也較有新鮮感。在討論這次演出之前,有必要先談談失聲祭和駐祭計劃,畢竟沒有這個平台,大家就不容易聽看到這些演出。
顛倒的駐祭計劃
2007年開始運作的失聲祭,早已制度化。幕前演出流程(主持、演出、中場休息、會後座談)和幕後準備工作(演出前的場佈、排演、用餐、海報設計,演出時的錄音和錄影,演出後的車馬費分發、場地復原、評論書寫等)皆照表抄課,讓演出者、工作人員和參與者備感安心。每月一次的演出,對觀眾或聽眾來說,早已成為台北聲音藝術生活的一部份,更吸引了外國藝文圈的注意。只是,穩定與僵化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主辦方需要一些改變。
這第一場駐祭計劃已經是失聲祭的第55回了。在每月一回、每回至少兩位不同藝術家的排程下(雖然偶有重複,但主辦方總是設法讓大家見到新面孔),不提外國藝術家,台北(甚至是台灣)稍加積極活動的聲音藝術家或團體—不分年齡世代、使用媒介、表現風格—幾乎都在失聲祭表演過。就這點而言,主辦方發掘新面孔的努力令人敬佩。然而,當前藝術家的誕生速度是否趕得上這樣密集的排程,便成了一大問題。當然,找先前藝術家回鍋演出本無不可,只是若企圖持續發掘新面孔,這樣的排程將使失聲祭面臨「發掘者是自己,耗盡者也是自己」的處境。對此,失聲祭為自己注射了一劑延緩老化的配方:駐祭計劃。
「或許該是橫向對話的時候了吧?」主辦方可能這麼想。這是一個務實的做法,至少隔月請同一位藝術家再表演一次,可以少煩惱幾次「該找誰表演」的問題,也不那麼快耗盡存量不多的藝術家彈藥庫。的確,有能力又有意願演出的藝術家(不論內容如何)需要時間培養,與其等待,不如讓當前藝術家彼此相遇,說不定能擦出什麼新火花。然而,當前採取的形式卻有些問題。
首先,「駐祭」的概念容易將焦點擺在駐祭藝術家,可是後者的演出時間相對短少、呈現方式較不完整,因為他只會出現在下半場,而且一旦出現,形式已是共演,無法讓大家關注駐祭者的獨立演出。其次,非駐祭藝術家的體力和創意面臨考驗,因為他等於要全程(上、下半場)演出,能力真正受到檢視的,反而是這位「駐場藝術家」。第三,除非主辦方有把握多數觀眾或聽眾連續參與至少三場失聲祭,並對兩個月前駐祭者的演出留有印象、甚至進行比較,否則駐祭的意義將大失其趣,而對於只連續參與兩場失聲祭的人來說,反而會對其中一場全程演出的藝術家印象較深刻。
關於這項計劃,理想狀況是:非駐祭者演出→駐祭者演出→兩者共演,但在會後座談的排程下,似乎沒有時間這樣做;如果每月而非隔月都安排同一駐祭者,雖更能聚焦在他身上,藝術家卻也勞形傷神。因此,要在現行架構下讓所謂的「駐祭」名符其實,把當前的非駐祭藝術家視為駐祭藝術家──即:駐祭者在演出上半場後,下半場與非駐祭者合作,兩個月一次──反而更恰當。因為無論如何,當前的非駐祭藝術家都更像全場焦點(「駐場藝術家」)。我以為,將駐祭計劃顛倒過來,有如下好處。第一,由於有獨立演出的時間,一方面,駐祭者能向觀眾或聽眾完整呈現其作品;另一方面,下半場與其他藝術家的合作才更具意義。第二,隔月全程演出一次,駐祭者不會太累,計劃的立意也能同時被單場和長期的參與者所體會。換句話說,駐祭藝術家不該占據「衛冕者寶座」,反而要採取「挑戰者」姿態;不該成為城堡裡的大魔王庫巴,反而應該是不停冒險的馬利歐。
第55回失聲祭演出側寫
秉聖當天表演的邏輯很簡單:單一輸入→效果器串連→輸出。輸入端以吹風機的機械震動為音源,算是別具巧思,呼應當前氣溫。細聽其調變,高低頻層次明白,動態也稱得上細膩,起承轉合存在,風格介於ambient和minimal之間,是不錯的作品。他在上一回失聲祭時,以電吉他和鼓手搭配,風格是時下流行的後搖滾。有些訝異(但我也喜歡這樣的訝異)這次會用這種方式呈現聲音,不過這和電吉他輸入效果器的邏輯並無不同,只是換了音源。不少後來搞實驗聲響的吉他手都是從這一步開始的。
與秉聖相比,大旺的造音邏輯複雜一些,合成器、效果器、隨身聽與混音器的自體循環,層次複雜且充滿動態,高低頻距離大,點、線、面狀聲音皆有,結構不像秉聖的清楚。噪音混合了日文歌謠和類似廣播的磁帶唸白,整體風格有scum系噪音的傾向(大約是破敗、髒亂、猥瑣或荒謬的氣質)。兩人風格完全不同,對話理應是有趣的,可惜大旺聲音過大或秉聖聲音過小,共演有些失衡,不僅在音量上聽不清楚秉聖的部份,外場喇叭也稍微偏向,導致下半場幾乎是大旺的solo。
黃大旺的聲音創作與演出主要有三大類:電子噪音、自由即興(多使用原音樂器與各式小玩具)與「黑狼那卡西」(古今中外歌曲編選混搭粉碎式唸白),這場演出屬於第一類。和他有一定程度互動的朋友都會發現,大旺的身體與言說極為特別,偏偏他的電子噪音獨奏最難直接展現這些特質,除非經過某些概念的延伸和視野的轉換(或去欣賞其另一個噪音組合「台北熱秋」)、甚至對神經或精神醫學有些微認識,否則不易看出其生命與噪音的關係,因此也更難進行評論。
黃大旺的噪音及其生命狀態
為何聆聽噪音還得思考造音者的生命?難道不能直接評論噪音本身嗎?作為一個噪音迷,純粹聆聽(假如有這種東西)噪音,充分享受其動態、層次、音色和發展,而不問噪音之外的事物,是沒什麼問題的。可是,評論不允許如此。客觀上,就算詳盡分析技術與聲波的關係或聲音的內在結構,只要聽者在意識型態上未受噪音吸引(即缺乏「去聽」的欲望),任何分析都是白搭;即使嚴謹的分析能產生「噪音的科學」,這樣的科學也是被窄化過的,因為它與人的世界斷裂了。主觀上,因為聆聽感受複雜,非「幸福感」或「崇高感」等所能概括(這兩種感受究竟何指?),每個人又有差異,加上表達能力和語文本身之限制,若要讀者能夠理解、文字具有基本的客觀性,直評噪音幾乎不可能。為了避免「少年維特的評論」(時下太多印象派的、自溺的、拒絕讓人理解的囈語了),如前文先簡單側寫演出與噪音,再去談論噪音之外的事物(包括造音者自己),是我目前能想到的較好方式。
在我還不認識黃大旺時,已聽過不少他的噪音作品。與他熟識後,覺得只有理解這樣的生命,其噪音意義才能開顯。礙於篇幅,我只就黃大旺的「演出」和「噪音」兩點簡述如下,詳細討論將再其他文章繼續。
首先,他對「演出」這件事的感受,恐怕與一般藝術家不太一樣。對黃大旺而言,演出是一件「不得不」的事情。這裡的「不得不」,指的並非社會層次上被迫的生計謀取(好比「為了賺錢糊口,只好多接一些case」),而是更接近生物層次上帶有無意識成份的本能。日常生活中,他的某些非自主性言行特別引人注意,有時甚至為他招來麻煩。然而,這些言行一旦發生在舞台上,任何「怪異」、「爆笑」或「討人厭」瞬間就具有正當性了。換句話說,他並沒有「演出」,他只是把日常言行挪到台上而已(這點在「黑狼那卡西」尤其突出)。他的各種難以抑制的症狀,以及這個社會各方面的主流體制與觀念對他的壓迫,讓他只有在台上才有機會成為他自己,偏偏這時大家都認為他在「演出」。就這點而言,他是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因為他的不被理解,因為他的孤獨。
其次,如果黃大旺的「演出」來自於他的各種本能或症狀,那麼他為什麼要從事身體和言說展演成份最低的電子噪音獨奏(「黑狼那卡西」則是身體和言說展演成份最高的計劃)?是什麼條件使一個不表露非自主性奇異言行便會感到不自在的人,坐下來,低頭操作各種旋鈕?除了他自己能夠欣賞噪音之外,噪音的不規則性其實十分接近「腦內異常放電」(腦波異常)的狀態,黃大旺曾以此解釋令他苦惱的非自主性言行。據此,電子噪音獨奏可被視為「腦內異常放電」的外在化:透過吵雜激烈的聲響,他得以恢復自己的樣貌,噪音演出於是誕生。在這個脈絡下,噪音和屎尿一樣,在被排洩出來的同時,為人們的飲食作息留下了證明;黃大旺的噪音,也是他生命狀態的痕跡。這樣的噪音,缺乏主題,不會進步,無法賣錢,不能為任何人事物所用,它就是一團糟,就是黃大旺自己。
暫結
本文檢討了失聲祭的駐祭計劃,指出駐祭藝術家更應該全程演出的理由,以及這麼做的好處,期待主辦方能稍加改進。此外,也簡要地談了黃大旺的演出與噪音,更詳細的討論將留待他文。作為黃大旺的朋友與造音夥伴,建議與他合作的藝術家和欣賞他演出的觀眾和聽眾,用各種方式去瞭解這樣的生命,而不是一笑置之,甚至嗤之以鼻。「腦內異常放電」可是一大堆藝術家或表演者求之不得的,再說「腦內正常放電」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