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竊的共有財(commons)
人與動物區別為何?1907年,日本殖民官員安井勝次在其研究中宣稱 (註1),臺灣原住民不具備法人格(personhood)。由於原住民不受日本國家法律的權利、保護、特權、責任,以及法律義務約束,所以他們並非法律意義上的自然人。安井甚至引用了各種資料,以表明原住民等同於動物。因此,許多先前原住民所簽訂的契約,都被視為無效。台灣各區域被再度清冊,眾多土地遂成無主之地。政府制定新法,規定無「主」之地屬於國家。
「原住民」這項概念質疑現代國家以及國家土地與財產權利的合法性,並且揭示了殖民強權如何使用物質暴力與合約暴力竊取土地與財產。倘若國家具有殖民的不義歷史承擔著殖民主義的汙名,那麼有什麼其他的法律機制?區塊鏈的設計旨在實現社群去中心化(decentralisation)與水平化(horizontality)發展,在執行合約時得以繞過國家統治權力網絡。管理安那其 (註2)、民主組織的方法眾多,無論是NFT、去中心化金融(DeFi),或是去中心化自治組織(DAO)—許多社群發行代幣(tokens),以優化其自治社群間的經濟循環。這些改善社群結構的科技發明是否有利於社會整體解殖過程?
人們在殖民政權下生活了很長時間後,不僅特別容易把執政當局所施捨的蠅頭小利視為慷慨的舉措,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對原住民權利與財產的曲解認知。2014年,「特西爾科田第一民族(Tsilhqot’in)控訴英屬哥倫比亞」(Tsilhqot’in Nation v British Columbia)一案被譽為加拿大最高法院的一項標誌性裁決。該裁決承認特西爾科田第一民族有權決定如何使用土地,包括「享受與占有土地的權利;擁有土地的權利;獲得土地經濟利益的權利;以及積極使用與管理土地的權利」。雖然國家本身即為原住民及其土地的殖民者,但大多數人仍認為該項判決乃人權上的進步。殖民者自行制定的法律,肯認與發配原住民可以擁有哪些土地和從事哪些活動,最後,進步名聲竟歸於殖民者。
在過去五百年裡,不義的契約與殖民者的法律系統已成為侵吞自然共有財與文化共有財的手段。2020年,我與香港藝術家孫詠怡因此進行了一項名為〈岔經濟()〉(Forkonomy())的參與式藝術計畫,以酷異化(queer up)我們對共有財的觀念。我們舉辦工作坊,討論「如何購買/擁有一毫升的南海?」,並且邀請了政策制定者、海洋學學者、開源社群的推廣人、環境保護與原住民權益的倡議者與我們共組「另類議會」,在這個議會中,我們討論南海的所有權問題,接著針對討論結果,簽署合約、執行拍賣、並部署根據合約結果所構成的程式碼,以反思一毫升南海的所有權。
我們第一檔展覽的參與者 (註3),最後決議以「合作社」(co-operative)形式共有、共管一毫升南海,並設定海水價格為1.61新台幣/毫升(2020年12月19日,1.61新台幣=0.05737705美金=0.02473149Tezos)。每一位參與者將藉由簽署合約來達成協定,共同承擔相關的生態與經濟責任。而第二版的〈岔經濟()〉,我們則將「另類議會」決議共同持有的每一毫升南海的「契約」製成Tezos鏈上的NFTs。而購買合約的錢包地址就意味著認同了這樣的協定。我們發行了10,000份以英文、中文,以及程式碼撰寫的合作社合約,而其未來的二級銷售費用,將用於生成後續的10,000版NFT。(註4) 我們以此方式,開發更多買家作為南海的共同擁有者,而且每一筆交易紀錄均凌駕於國家主權之上。
在南海這片區域,即便「群島之洋」的各個族群試圖維持相互尊重彼此傳統與歷史的關係,南海貿易頻繁的國際航道及多國環伺的地理位置,卻將其轉變成一塊領土爭議之地。汶萊、中國、馬來西亞、台灣、菲律賓、越南皆利用海上凸起的島嶼、礁岩等自然地物來延伸他們的主權範圍,它們憑藉海洋中有形的物質,來擴張政府在經濟、軍事與政治上的可用資源。那些地圖上的假想虛線,也代表著各政權在此殖民思維下的競爭邊界。在區塊鏈上的每一筆交易都是在執行迴避國家管理體制的合約。在〈岔經濟()〉中,我們嘗試將「購買NFT」這項行為作為藝術行動,買回為失竊的海洋自然資源及其居住權。這樣的合約得以挑戰現有情況,對抗那些不論是對海上或陸上領域,好發威脅、聲稱「維穩」的政權。
文化的私有化
卡大地布部落(Katratripulr)位於濱臨太平洋的臺灣東部海岸。他們的土地被剝奪與侵吞。他們的傳統領地首先被日本政府劃為國家土地,後被中華民國政權不義繼承。2012年,他們的傳統領地,包括他們祖先的墓地,被劃為一座遊樂園的建築工地,又於2018年重新規劃為太陽能電版用地。許多卡大地布部落的青年遂成了抗爭者。某年夏季,我造訪該部落,拍攝一部關於女性與酷兒原住民抗爭者的實驗性紀錄片 (註5),同時也目睹部落居民於鳴蜩嘒嘒中重建他們的「巴拉冠(Palakwan)男子聚會所及雕刻祖靈柱的過程。
雕刻祖靈柱的藝術家伊命(Iming)說道:
我明白,我們的祖先和我都以同樣的方式雕刻相同的柱子。我明白,我的祖先和我都以相同的方式移動雙手。我現在的感受就是我們的祖先在過去的感受。
伊命的創作方法,挑戰了藝術家的「作者權」概念,他們開源(open-sourcing)了創作,祖靈柱不僅僅由雕刻者成型,亦是祖靈們的意念、創作的集合。這些藝術家謹慎地再製了與觀眾的關係,主動與觀眾建立聯盟,替代當當前的消費關係。這些創作內含的祭儀與神秘性,同時擾亂了當前的知識體系,該知識體系是建立現代國家在除魅且殖民性的體制之上。日本帝國在占領臺灣期間(1895~1945)拆毀了他們的男子聚會所。重建男子聚會所是他們重新構築部落主體性的方式之一。他們的實踐部分近似於創用CC( creative common)社群的實踐,並且抵制那些利用博物館、學校,及觀光化將文化私有化的國家暴力與殖民的知識體系暴力(epistemic violence)。
去中心化而非去殖民化
相對於前述途徑,加密貨幣與NFT的實踐主要是以資本主義的結構、概念與欲求為基礎。在大多數情況下,NFT將想法私有化,從而創造利潤。此外,由於遭受邊緣化的族群(marginalised groups)往往被排除在主流市場之外。可能會試圖發行NFT或社群貨幣來賺取額外收入,的確,資本主義的普世結構持續主宰著這個世界,而數位產品的成功,相當大程度取決於人們能夠投入宣傳炒作的資源與網絡。它們將如何支持相關的實踐與發展建立連結的策略建立關係的方法?
2018年,我在臺灣舉辦了「藝術家的黑客松」(Artist’s Hackathon;簡稱藝術松ARThon但非「ARThon學校」平台),旨在搭建藝術家與科技社群溝通的橋樑。在當時,向藝術家和某些原住民社群介紹區塊鏈與NFT,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這樣的過程猶如傑佛瑞.摩爾(Geoffrey Moore)的鴻溝/擴散模型(chasm/ diffusion model):新科技很難跨越鴻溝,以觸及其早期大眾(early majority)。潛在使用者不僅要懂英語和熟悉相關科技—因為早期絕大多數的資源只使用英語—某些鄉村地區甚至沒有電腦。在此模型中,理解區塊鏈科技的陡峭學習曲線再度體現了殖民主義,並且複製了當前的社會階級結構。
與此同時,許多試圖透過去中心化的市場來「支持」新興藝術家的平台亦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區塊鏈科技的水平特質擴大了對於各類型藝術長尾式(長尾效應)的銷售期盼,並且提出了一項看似平等的願景。然而,來自邊緣族群(LGBTQ+, 原住民族等)的藝術家和新興藝術家均與平等無緣。由於他們的粉絲群較小,為了獲利,這些平台會逐漸傾向網紅、藍籌(blue-chip,泛指規模最大或具有領先地位的意思)藝術家,以及原先的既得利益者。我們會需要採取更具創意的干預手段,讓NFT跳脫資本主義及其投機心態的陷阱。
公海上的海盜
Arduino、SparkFun、維基百科基金會(Wikipedia Foundation)、喬納森.曼恩(Jonathan Mann)…這些組織與個人都發行自由開放原始碼或創用CC(Creative Commons)的產品。創用CC並非慈善事業。他們是利用創用CC來擴大受眾,獲得知名度,使自己在當今市場上具有差異性。他們運用多元方式營利,包括號召大眾捐款,或販售後續實體產品。由此角度觀之,數位藝術正被捲入這個「點擊下載」的時代浪潮中。亦即當所有作品都將被盜版的時刻,NFT只不過是「特權」藝術家賺取收入的一條額外途徑。
與上述連結的是,國家體制透過法律與教育將自然共有財與文化共有財國家化。在這個既定環境的限制下,我們還能進一步做些什麼?在各類解殖的行動中,我特別喜歡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是在卡大地布部落,族人藉由投票處理土地糾紛,2018年起,族人們開始討論將祖靈的意見納入他們的民主投票機制當中。第二個故事,本系列另一位撰文者米雪兒.卡斯普札克(Michelle Kasprzak)的文章中也有著墨。剛果民主共和國剛果種植園勞工藝術聯盟(Congolese Plantation Workers Art League, CATPC)在盧桑加鎮(Lusanga)舉行了一項祭儀,他們在慶祝儀式中鑄造了第一枚具有「抗殖」精神的NFT。這枚NFT的內容是一尊比利時殖民者馬克西米利安・巴洛特(Maximilien Balot)的雕像,這尊雕像目前由美國維吉尼亞美術館(Virginia Museum of Fine Arts)收藏,儘管 CATPC 多次要求借用,但該博物館拒絕將其歸還。因此,這群剛果藝術家鑄造了這尊代表殖民主義邪惡精神的雕像的NFT,以此方法拿回他們自身文化的所有權。
這些創意方法酷異化了現今的所有權邏輯。在區塊鏈領域,無論是祖靈、人類、次人類、非人類,或是動物,均能擁有備載其意見及留存資訊完整性的錢包地址。而在未來,當擴增實境/虛擬實境無所不在,當SpARTify 將數位藝術盜版下載、盜版串流,展示於某人的房子裡,當數位奇觀(digital specticle)超越物件靈光(object aura)—那麼,透過NFT重申其所有權,將使得財產的去殖民化具有明確意義—實體財產的持有者將不再等同於所有者,而所有的文化資源都由大眾共享。如果有一天,區塊鏈技術能跨越科技鴻溝,達成普及化,它或能為當前的法律與契約體系創造出破口,改革現下的殖民狀態。
作為一名台灣藝術家,區塊鏈帶來的變革對我而言格外重要。面對極權政權,區塊鏈保護了資料的完整性,更保障了民主化的契機。NFT的本質是建立於財產私有化的觀念上,然而謹慎且具藝術性的使用此科技媒材,也有可能助於重置財產概念。倘若區塊鏈使現下的殖民階級水平化,那麼NFT平台便是將數位藝術品放置在海盜猖獗的公海上,讓人們再以海盜的方式,重新拾回、共享這些被竊/被盜取的共有財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