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猧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鬟畢妝,捧艷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眺心挑,綢繆宛轉,紈褲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
這是明亡後余懷(1616~1695)在其《板橋雜記》中懷想秦淮河畔的風花雪月的記述。明代中晚期位於金陵城中秦淮河南岸的舊院,是名妓的雲集之地。且在舊院的對岸即是貢院—科舉的秋試之所在—兩者之間僅隔一橋相對,在環境上為赴考的士子提供了尋花問柳與交往名妓的方便。這些風月場所成為男女兩性及各類社會人士之間進行接觸而流動不息的空間。
秦淮河畔溫柔鄉的歌舞昇平,與明代文人名士狎妓之風的盛行及狎客們的對名妓的品評有關。文人狎妓者的品評勢必影響青樓諸妓對於自身資質,特別是詩文、書畫及演藝等才能的培養與關注,藉此得到文人名士的傾慕與推崇,而文人名士更將以能與才華洋溢的名妓交往唱和,甚或得到其詩、書、畫等作品視為風雅。從題材來看,名妓畫家多以蘭、竹為其擅長。蘭、竹屬於被歷代士人所讚揚稱頌的「四君子」,蘭的清幽、竹的虛靜,除了用來比擬文人名士的君子之風外,其不畏環境之艱辛所展現的生命力,更被用來標舉名妓自身的高潔,成為名妓自我形象的轉喻。更重要的是蘭、竹的造型簡單,往往幾筆而就,特別適合在雅集的場合做為餘興表演;而落於紙上隨風飄逸的蘭、竹線條,更賦予文士對名妓婀娜身姿的無限想像。
荷蘭國家博物館(Rijksmuseum)藏有一幅明代名妓馬守真(1548~1604)的繪畫《蘭竹石圖》。馬守真,小字玄兒,又字月嬌,尤其擅長畫蘭,以其號「湘蘭」聞名於世。在這幅狹長的立軸上,她以雙鉤描繪蘭花,用婉轉的墨線準確地勾勒出修長的蘭葉和蘭花的輪廓;以墨筆描繪竹石,削瘦的竹竿和尖銳的竹葉在空白的背景上猶如濃淡相間的剪影,石頭則以短促的筆觸層層相疊營造出石面的立體感。畫上的蘭花依偎著竹石,隨風伸展飄逸的蘭葉,雖然在蘭花的周圍還長著荊棘和雜草,但似乎並不妨礙它綻放吐露芬芳。這件作品所傳達的意象,就如同她題在另一幅畫上的一首詩:
雖與小草伍,幽芬出谷中。
素心托君子,春可拂清風。
在此繪畫是她用以言志抒懷的手段,而「蘭」正是她內心情感的象徵,甚而成為是其「自我形象」(self-image)。竹石,這個文人畫中在平常不過的母題,則象徵著翩翩君子,是幽蘭(馬守真)寄託真心的對象。馬守真是有意識地將「湘蘭」這個名字,轉化為以筆墨所描繪的視覺圖像,藉此畫出其理想的自我。她選取蘭竹作為其繪畫創作的主題一方面是其主觀的內在抒發與自我表達;另一方面也容易博得文人雅士的欣賞與共鳴。當他們在欣賞她所繪的蘭花時,也透過這個形象在其腦海中建構想像馬守真的容貌。荷蘭國家博物館藏《蘭竹石圖》立軸周圍的題識,就是十九世紀的收藏家及其友人們在欣賞這幅畫作之後,所留下的對馬守真形象的想像。
馬守真想託付真心的君子,正是當時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王穉登(1535~1616)。馬守真與王穉登的交往大約在她三十歲之時,他們長達數十年的纏綿關係成為廣為人知的事蹟。他為她創作了諸多詩文、歌詞。在馬守真去世後王穉登為她立〈馬姬傳〉並追憶兩人之間的交往:
先是姬與余有吳門烟月之期,凡三十載,未償。去歲甲辰(1604)秋日,值余七十初度,姬買樓船,載嬋娟十十五五,客余飛絮園,置酒為壽…吳兒嘖嘖誇美盛事,傾動一時。
1604年王穉登七十大壽之時,馬守真不顧年邁,親自率能歌善舞的名妓十多人,乘著樓船畫舫千里迢迢從南京趕到王穉登在蘇州的寓所飛絮園祝壽,歌舞盛況空前。因連日辛苦勞累,回南京後,馬守真一病不起。在她生命消逝之前的最後一刻,沐浴更衣,燃燈禮佛,端坐而逝。王穉登聞訊,傷心不已,為她提筆立傳,並賦輓詩。王、馬兩人各自作為其階層的代表,演繹了當時名士與名妓間交往與情感動人的一幕。
二
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2022年的新戲《湘蘭圖》是與荷蘭國家博物館的合作。2017年,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於雲門劇場演出《馬伯司氏》,並將西皮二黃換成爵士樂,重新詮釋了莎士比亞筆下的馬克白夫人。2019年,筆者向導演及編劇劉亮延提出邀約,以荷蘭國家博物館藏的《蘭竹石圖》為靈感起點,並以爵士樂配歌仔戲,重新詮釋馬守真與王穉登這對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
《湘蘭圖》劇作共分三場,由三位生、旦、丑角各自分飾多角,編劇在每場皆各自安排了一齣「劇中劇」,第一場〈朱門晚妝〉:幽蘭館閉門排戲,卻如何也排不出來,旦角馬守真正在發愁,考慮親自下場。這下可樂壞了花錢包場的捧角家(生),根據王穉登的記述,馬守真可是「歌舞當年第一流,姓名贏得滿青樓」的絕代歌姬。馬守真親自上場演了一齣《燕青博魚》,反串扮演了好漢燕青。燕青的反串,暗示了歷史上記載馬守真「輕錢刀若土壤,翠袖朱家;重然諾如邱山,紅妝季步」以及「喜輕俠,時時揮金,以贈少年」的俠義形象。
不過在《湘蘭圖》劇作中由馬守真反串的《燕青博魚》的戲卻完全變了個樣子。故事原型中有著姦情與人私通的王臘梅(丑角)在此變成了一個魚販,冒冒失失地把送來的魚在門前摔死了。馬守真扮演的燕青在此「劇中劇」起哄主持賭局,賭這條魚醫不醫的活。生角扮演的捧角家也被馬守真拉上來湊一角,迷迷糊糊地成了醫魚的人。一旦一丑兩人合夥搭了一齣鴛鴦戲。有著姦情的王臘梅荒誕地演出了一場人魚交歡,暗示了青樓妓館裡的情慾流動,鋪墊了秦淮河畔風花雪月的背景。
第二場〈流光春色〉:士子張幼于誤入幽蘭館,享受了馬守真和老嬷嬷的熱情招待,在一陣按摩舒壓中睡去。睡裡他夢見自己成了《西廂記》裡的主角張君瑞(張生),朦朧裡在夢中和崔鶯鶯(旦)演了一折〈草橋送別〉。這段夢裡的「劇中劇」原是改編自《西廂記》第四本〈草橋店夢鶯鶯〉裡張生赴京趕考,鶯鶯長亭送別依依不捨的纏綿。士子張幼于在幽蘭館裡享受的服務讓他像談了一場《西廂記》中張生與崔鶯鶯般才子佳人的完美愛情。在此馬守真的形象跟崔鶯鶯的形象重疊。回去後張幼于向友人們吹噓炫耀,聽的每人如癡如醉,各自想像這位崔鶯鶯般的完美情人究竟長什麼模樣;各自描繪其模樣,也湊了個賭局,一起讓人帶回幽蘭館讓馬守真猜一猜,究竟哪一幅《鶯鶯像》才是出自張生的手筆。
第三場〈一筆斜花〉:馬守真看著這些全是畫著自己的肖像,對鏡尋思,想著想著昏睡了過去,夢見自己是《牡丹亭》裡的杜麗娘,想著要為自己留下〈寫真〉,卻不料逕自畫起了妝容為自己「寫容」。究竟她寫的「容」,肖像上的「真」,還是映在鏡中的「像」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恍惚之中馬守真被喚醒,遇上了前來公證賭局的王穉登,將他認作了柳夢梅。馬守真把王公子當成柳公子,像王穉登提出了邀請,也要他留下墨筆,這段初相遇卻成就了《牡丹亭》的愛情,馬守真在此展現了杜麗娘般主動追求愛情的自主精神。王穉登那日的幾撇,成為她一生守候的蘭竹之戀。
《湘蘭圖》劇作是對馬守真《蘭竹石圖》的戲劇詮釋,將馬守真與王穉登的愛情故事與古典才子佳人故事《西廂記》和《牡丹亭》重疊,演繹了在歌舞歡場中,如夢似幻虛虛實實的情愛辯證,在這繁華的風月之中,卻也有不負君子的一片素心。而在虛實難辯的層疊框架裡,觀眾又是否能聽見不負戲曲的一本初心?
(本文作者任職於荷蘭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