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餘的大眾
杭士基(Noam Chomsky)於2011年十月在波士頓杜威廣場挺身支持佔據華爾街行動,為此他以歷史的角度回溯美國的經濟史造成目前貧富懸殊的遠因。自1970年開始製造業外移,國家經濟開始朝向金融業發展,財富大量向金融企業集中,也促成政治權力集中。由於政黨選舉大量依賴財團金援,任何政黨上任後採取的利富政策都使「剩餘」的大眾處於停滯甚至衰退的狀態。這剩餘大眾的說辭,來自花旗集團在2005年推出的Plutonomy計畫,Plutonomy的字源為富豪(plutocracy)經濟(economy)的結合,鼓勵上流客戶奢侈消費,並表明財富極度不均等已成常態,因為「世界已經被分隔為兩半,富豪經濟,與其他(the rest)。」(註1) 在杭士基的講演中,有一點特別吸引我的注意。他曾歷經過1930經濟大蕭條的年代,認為昔日的蕭條與今日危機最大的不同是群眾的心理狀態。過去「事情會好轉」的信念讓大部分人走過蕭條年代。而今日尤其是製造業裡的失業大眾卻很難有「好轉」的樂觀期待,因為工作無法失而復得,民主政治某種程度的失效因為剩餘的大眾永遠被排除在事務決策之外,無法逆轉的絕望卻佔據着大部分民眾心理。姑且不論天災人禍對日常進行的突變式的破壞,一種末世的憂鬱已在日常中蔓延。
但,在加速的剩餘大眾的衰敗裡,一群人開始試圖尋找另一種在新自由主義之外可能的生活系統。「讓我們思考另種可能,」在大衛.哈維(David Harvey)的策略裡改變群眾心理(mentality)為首要,(註2) 杭士基認為以群眾為基底的行動是成事關鍵,如以群眾信託的方式買回即將外移或關閉的產業,以勞工接管抵禦自由市場帶來的危機。紀傑克(Slavoj Žižek)同意華爾街佔據行動,在資本主義失去控制之時,至少讓人「停下來」思考什麼是下一步。而過往經常被排斥在知識系統外的被殖民國或第三世界國家,也試圖以另種認識論的角度提供社會解放的可能,如印度籍社會學者Shiv Visvanathan指出在印度盛行的非正式經濟,由市民活動延伸出的生存之道是另種經濟模式,他並對線性時間式民主提出異議,因為若無多重的時間概念,多重公民權無法產生。(註3) 在政治事件上,2010年開始在阿拉伯世界連鎖效應式的自覺革命也成為國際關注對象。不論是,另種認識論,另種經濟體,另種外於資本邏輯線性加速時間觀,都認清了日前政經體系只會加劇如紀傑克形容的末世零點 ,由天啓四騎士帶來災難如:生態危機、生物基因實驗、系統不平衡、社會分裂與排除效應。(註4)
線性時間、天啓、末世、這些詞彙可以理解的是來自基督教世界的時間觀。這樣的時間觀跟在台灣的我們有關係嗎?現代化的線性時間觀其實已普及在日常中,如一週七日時間循環來自上帝在六日內創造萬物(工作), 第七日履行完成而休憩。在全球資本主義系統下工作作息必須與之配合,而將時間資本化,早就是腦中自動換算的規律。關於,末世的預言也幻化成不同虛構事件坐 落在某特定的時刻,如1995閏八月,2011王老師的貨櫃方舟或即將結束的2012 年,「撐得過」與「撐不過」的時間感特別使人焦慮。在這裡,我當然無法破解預言或提供任何一種求生手則。在天災無法預期的情況之下,日常的末世憂鬱或無法 逆轉的群眾心理,卻是日前更迫切的問題。回到杭士基談到的花旗集團Plutonomy計畫,一種因資本分配進行的身份隔離,富豪與其他。前者既有資本持有 者擁有快速資本擴張的能動力,並成為「經濟成長」的主力。時間,在這兩群人身上變成為極大差距,前者似乎擁有財富流動後回餽的政經未來,後者的時間則永久 被懸置「無法好轉」。因此,如何在這兩項隔離範疇與線性時間概念內產生翻轉,是我想探討的問題。
剩餘的時間
於此,我想透過喬治‧阿岡本(Giorgio Agamben)與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對「彌塞亞時間」的詮釋,理解他們對線性時間帶來的末世危機的反思。若線性邏輯已不可避免滲透至生活裡,在此系統下的翻轉潛能或許能為末日 帶來新解。其中,阿岡本的《剩餘的時間:羅馬書評註》是重要的參考來源,阿岡本選取保羅書信,西方傳統重要的彌賽亞文本進行評註,他的目的在彌賽亞概念 (messianic concept)裡的政治潛能。尤其新認同的創生,以及彌塞亞時間將過去而非未來視作救贖的潛能。我之所以選擇以彌賽亞概念回應現今末世憂鬱裡無法逆轉的 群眾心理,主因在於末世論(eschatology)關注的是世俗時間(歷史)終止後的新世界(the world to come)。似乎在線性時間運作下終有一日遇到終結的零點。正如末世論其中一個重要概念,天啓(Apocalypse)是一種夢或視界,在終日被先知預 見,關於即將結束的世界與來臨的永恆。我想處理的並不是最後一日。我在意的是剩餘的時間:如果真有末日,如何面對到達終日前的時間。這就是 為何彌賽亞時間會受到討論,因為「它並非時間的終止而是終止的時間」(messianic is not the end of time, but the time of the end),如何使用時間到達終點是其重要概念。在紀傑克2011年的著作《活在末世》其實充斥着保羅式的彌賽亞時間的概念,只不過他分析的不是宗教定義上的末世,而是作為現代生活系統,全球資本主義危機下的現代末世。在新的系統未創生的狀況下,如何在此危機裡面臨剩餘的時間是他著作裡的議題。
保羅書信為重要的彌塞亞文本。在面臨各種歷史危機如何尋求救贖或逆轉,使得許多哲學家回顧並重新評註與詮釋保羅書信。聖.保羅(原猶太名Saul AD.5-AD.67)在耶路撒冷為早期基督教使徒。在基督教尚未創立前,猶太教的一神教義裡並不承認耶穌為上帝的代理人,上帝是唯一真神,猶太人是唯一 上帝指定的子民。因此,猶太律法裡世界分為猶太人(Jews)與非猶太人(Gentiles, non-Jews),猶太人期待彌塞亞(messiah),也就是救世主的來臨,實現上帝應許的領地。(註5) 而保羅是基督教早期創立的重要人物, 他對希伯來(《舊約》)聖經裡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的分類重新部署,主張在猶太律法理嚴格的分類下總有無法被分類的剩餘 ,這個與彌賽亞概念相關的剩餘(the remnant),懸置了律法的有效性而產生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剩餘」成為新範疇,基督教創立的契機。因此,才在聖經《新約》裡,保羅自稱為彌塞亞耶穌的僕人,上帝招喚的使徒。保羅藉此將耶穌視為上帝代理人並將福音傳于非猶太人。在基督教的概念裡,耶穌復活為第一次的彌塞亞,第二次彌賽亞在於救世主的再次降臨,也就是大審判之時,乃為世俗世界中止與永恆時間創造的分界。
彌賽亞逆轉
彌塞亞世界並不是另一個世界,它在於世俗的世界中,但有著一點點些許的不同。
—阿岡本(Agamben G. The Time that is Left, Epoche, Volume7, 2002, p.6.)
阿岡本理解,在保羅書信裡彌塞亞邏輯是最重要的元素,它協助保羅化解猶太與非猶太的區分,並創立第三種社群。但這種化解邏輯並非全面破壞原有架構,而像是一個翻轉的力點在原有邏輯裡加入一點點轉換的元素便能產生逆轉。
不同於猶太教裡或目前普遍基督教理解的未來救贖,保羅式的彌塞亞時間,其開創處在於,現在式的彌塞亞,其已發生但未完全的狀態。保羅藉由宣稱自己是使徒(apostle)而非先知(prophet)(註6),宣稱彌塞亞已經來臨。因猶太教傳統裡先知預視未來救贖,先知與救贖的關係是未來的,一種無限期延遲的關係,提問著,多久未來才會來臨。而使徒宣稱的是彌塞亞的到達,一個現在式的救贖。為了清楚理解彌賽亞時間,阿岡本指出兩種時間形態;一個是Chronos,指的是世俗秩序的時間,另一個是Kairos,通常被翻譯為契機(occasion)是彌塞亞時刻的發生,它在世俗時間之中但有著些許脫離特性(disjointedness),瞬時並難以捉取。因為兩種時間的相近,使得彌塞亞時刻難以被理解與完成。
在〈羅馬書〉裡,保羅使用「已經…但還未」(already…and not yet)的特殊文法,宣佈彌塞亞已經來臨但還未完滿:「我們知道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嘆惜勞苦,直到如今。…在盼望裡我們受救,只是所見的盼望不是盼望:…他還該寄望什麼?但我們若盼望那所不見的,就必須耐心等候。」(〈羅馬書〉 8:22-25)。保羅將彌塞亞分為兩個階段,一為耶穌復活。二為圓滿(parousia),救世主二次降臨。若盼望的(第一次)救贖還不是救贖,那是因為彌賽亞還未圓滿,我們必須耐心等候。為了圓滿,我們必須使用時間到達,阿岡本稱這段圓滿之前的使用時間為「操作時間」(operational time),也就是透過世俗時間我們抓取彌賽亞的契機的歷時。在此必須強調一個重要的觀念,「現在彌賽亞」,此概念影響班雅明歷史的哲學與紀傑克定義的「向後思考」(thinking backward)在末世裡的處世方法。圓滿(parousia)在希臘文裡意思為存在,指的是一種「在自身一旁的存在」(being is beside itself in the presence)。簡言之,存在本身不是同質統一的,而是異質,些微與自身脫離的。就像彌塞亞時間裡有著世俗時間與契機的異質融合。因此,圓滿的時間運行,並非線性時間上的兩端點,而是世俗時間與契機的異質共存。只是,契機,一個近乎詩學的存在,瞬時,難以抓取,操作時間便是用來抓取那已然來臨的。如,卡夫卡對彌塞亞時刻地理解:「不在到達之日來臨,而在隔日,不在最後一天來臨,而在最最終日。」(註7) 永遠從指間溜走的偶然,使得我們必須持續回首望向那可能已來臨的彌塞亞。因此,彌塞亞非對未來無止盡地盼望,而是「於現在,回望我們已然經歷的」。
幾乎是一種以當前理解過往的時間概念。阿岡本在最後一章節(Threshold or Tornada)指出班雅明文本為保羅式彌賽亞訊息的秘密。《剩餘的時間》一書共七章節,每一章節以一日為標題(第一日,第二日…),最後章節為總結。章節安排模仿上帝六日造物,第七日完滿休憩的時間運行循環。此安排也像六節詩(Sestina),由六節六行詩加一節三行詩組成。在詩的結構裡,最後一節詩是前六行詩的總結。阿岡本將《剩餘的時間》當作詩學的構成,藉由書寫的歷時視作尋找彌塞亞時刻的操作時間,試圖掌握過往與當前匯聚的彌塞亞時刻。若以此邏輯來看,最後章節提到班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可以是個聚合,一個彌賽亞信息。
有一部懂得下棋的機械人…。穿著土耳其服飾,口裡抽着水煙的傀儡坐在棋盤之前,棋盤放在一張桌子上。一組一組的鏡子讓人產生幻覺,以為桌子是透明的。其實一個矮小的駝子坐在裡面,用繩纜控制着傀儡的手部動作。替這種裝置做出一個哲學上的對比不難,『歷史唯物論』這傀儡也能戰無不勝,它可以擊敗任何對手,條件是它向神學求助。對於後者我們知道它現在已經是白髮蒼蒼,而且要隱沒於人前。(馬國明,《班雅明》,台北:東大圖書,民國 87年,頁29。)
班雅明邀請我們想像歷史的哲學是一場對弈,操作者是不可見的神學耆老。阿岡本認為班雅明文本裡四處潛藏着神學的手跡,像不可見的作者。其中,保羅的彌塞亞時間概念其實是「歷史哲學論綱」的潛文。阿岡本特別將班雅明文中「過去的真實畫面」(true picture of the past)視作一種總結的形式,當過去被當下以切身關己的方式認明,「真實影像」便閃現。因為這是過去與現在的秘密協定,每個世代以來,我們都擁有微弱的彌塞亞力量,一個對於過往有聲明的能力。(註8) 更甚,這兩篇彌塞亞文本都在危機時刻下被書寫,前者彌塞亞時間概念讓保羅重新部署猶太與非猶太信仰隔離。「歷史唯物論的任務在于保留在危急關頭裡,向歷史所揀選之人顯現的過去映像。」(註9),在班雅明晚期的流亡生涯裡,若這是他自身生命可能的末世,藉此危機,他想向我們揭示的過往真實是什麼?
停止這進步的風暴
在「歷史哲學論綱」裡,班雅明批判法西斯主義與社會民主黨提倡的進步主義,一種人類至上,似乎有無盡進步完美能力,朝著時間是空洞同質性地線性歷史概念前進。(註10) 此線性同質時間無阻力地快速積累,輕易地被統治階級操弄成為空洞的意識形態。這線性進步觀,形成班雅明口中的災難風暴,猛烈地吹擊著歷史的天使的翅膀,讓想停下來喚醒死着的天使,不可抗拒地刮向祂背對的未來。(註11) 停下來回望我們已然經歷的,是抓取彌塞亞時間重要的信念。以現在(now time, Jetztzeti)作為立足點,懸置進步風暴並揭開一個異質的過往:「他(唯物歷史家)認清了彌塞亞靜止(Messianic cessation)的信號,換句話說,一個為壓制過往抗爭的革命的機會。他抓取機會為了從同質歷史裡爆裂出一個特別的時代。」因此,檢視過往並不是純粹的永劫回歸,而是激進的創造形成某種程度的障礙,抵制進步主義快速逼近的力量。這彌塞亞的靜止時間並非虛無,班雅明曾提及法國大革命的一個特殊事件:「在第一個抗爭的夜晚,許多在巴黎的鐘塔都因為縱火,同時地讓時針靜止。有位目擊者寫下:『誰會相信!有人說每個鐘塔下都站著約書亞,好像對時間發怒一般,為了讓這一天停止,火燒錶盤。』」(註12)
彌塞亞是一個靜止的立足點,在線性歷史之外製造了斷裂,脫離的異質歷史,每個人都擁有此種微弱的彌塞亞力量,這就是革命。
若彌塞亞的歷史觀念還是太神學,被認為與現實距離甚遠。紀傑克則提供了一個世俗的版本,「向後(後進)思考」提及班雅明式的激進歷史回歸其真意不在,回到過去的歷史重新做一次正確抉擇。而是,只有第一次必要的錯誤基礎上,第二次機會來臨時才有做出正確決定的機會。因為,所有我們理解的歷史都隱藏着另種歷史的可能,「可能發生的」歷史通常被排除在「已經發生」的之外,但現在或許前者才是我們需要採取的路徑。(註13) 雖然,紀傑克還是不減他劍走偏鋒風格,認為這「向後思考」模式,可能被修正主義使用而形成負面因子,如,否認歷史錯誤或修正所謂黑暗世紀(Dark Age)的頹敗,進而形成另種進步主義。然而,若真以「關切自身」的角度望向過往,歷史修正主義只不過是逃避問題,如何確認過往困境而思考當下才有解決方法的可能。如杭士基的勞工接管工廠模式其實是源自1930年經濟大蕭條裡未成功,但已開始產生效應的經驗。一種,已發生但未完成的彌塞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