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言
以下不是一篇學術文章,我僅是希望分享幾則跟耳朵有關的故事,從我個人的聆聽經驗中汲取出來的特殊時刻或省思。不過在此之前,需要給予這些聆聽分享一個比較明晰的背景範疇:我從事聲音藝術工作,有著歪斜的學習過程,一開始是從具象音樂(musique concrète)出發,接著經歷了藝術學院的教學工作、即地(in-situ)即興創作、電子原聲編曲、(團體合作)聲音裝置…。而後又重回校園,在數位藝術領域專注於我的研究與實驗主題「分享的音景」, 並且完成了幾個電台作品—聲音紀錄片。但在這些林林總總的經驗的背後,主要是錄音工作支撐著這些創作活動。錄音(並且最好能在戶外),在一個或遠或近的行程中―我的第一次錄音地點在法國阿爾卑斯近海省(Alpes-Maritimes)的尼斯市後山山區,接著是1998年以錄音和印度音樂為目標的印度旅行中。從此,每一次出門都是一個帶著錄音器材去漫遊的好藉口,即便大多數時候它都乖乖地待在背包裡…。簡言之:移動、慢行並傾聽、停下腳步和紀錄當下。
而這是對聲音的迷戀,並在喇叭之前,投擲出這條聲響之路當時。在具象音樂的工作室中(音樂學院留給低年級生的,備有較老舊器材的錄音室),我們身陷於一長串彼此互相連接的機器中,而穿流於這些機器間的電子訊息不斷地被編輯(曲)者的操作手勢所改變。類比技術的聲音產出是觸覺性的:耳膜和手指同時在做反應,並且形成迴圈,一種在手勢與聽覺感知間的反饋現象(feedback)。這如同即興創作(或演出)時,你不斷摸索與嘗試,且必需在當下做出決定。在磁帶機和混音器前,你並不是在精心修飾一個曲譜樂章,或是準備一串演算,而比較接近一種手工勞動。就像一個陶藝師將他手中的一坏土轉化成某個器物,一個音樂工作者將已錄下的聲音黏合起來,並將之轉化成一種流動,一種結構。
但若是缺少了喇叭的震動膜,這一切都將無法進行。它們振動工作室中的空氣粒子,賦予這技術空間一個「獻給聽覺感官的聖地」角色。而空間內振動的空氣在此成了溝通喇叭和雙耳之間的媒介。
以上,即是我對具象音樂創作的工作狀態簡述,至少是我在90年代所經驗到的情況。
之後, 不知是由於某種幽閉恐懼傾向或是想要擴展創作領域, 我試著離開聲音工作間但同時保有類似的創作方式。「攝音術」(phonography)(我視之為田野錄音的藝術性實踐,田野錄音為「field recording」)也是建立在同樣的原則上:我的手握載並移動麥克風,它依照空氣的振動狀態產生電流,憑空捕捉聲音。而接在錄音機上的耳機提供我同步了解由麥克風那端傳來的聲音狀態。在外界的聲音、錄音工具使用方式以及個人聆聽行為,三者間的不斷彼此反應,同樣形成了一種迴圈。
2. 故事一:塌塌米
我在一間作坊內,面前是一台壞了一半的機器,我們希望能夠留下一點關於它的聲音痕跡。
但我突然間忘了我們之所以來到這裡的原因,我把籠罩著這個場所的獨特氛圍先放在一邊,忘記這台機器所扮演的角色,我也暫時忘記讓這一天變得難忘的眼前的人們。唯一的事是這台機器所發出的繁複的震動聲。我的錄音桿另一端的兩個麥克風彼此有著大約15公分的距離。當我靠近機器,就在離它幾公釐的距離,聲音極為強大,機台發出低沈的鼾聲和唧唧尖鳴。當我遠離時,那些聲音就失去了一些強度和細,因此,我得以注意到聲音間彼此組織成的複雜形式:細密的交錯與清脆又快速的撞擊聲,伴隨著低沈規律的脈動。而當我的手轉動一點點方位(真的是極微小的差別),所有的聲音便隨著耳機的擴音功能,從一耳擺盪到另一耳。透過移動錄音桿,我可以繞著整台機器,從上頭逐步滑到下方,直到幾乎處在機台的內部,而每個位置點都呈現一個獨特的聲響狀態。好,我其實不是在聽這台機器傳出的聲音,我聽到的是從我耳機傳來的聲音。它只是傳遞並翻譯從麥克風那頭來的電流。耳機緊附在我的雙耳上,其間幾乎沒有空氣讓我可以避開一次可能過強的聲音衝擊。我只聽得到來自耳機振動片的震盪。麥克風、耳機、雙耳,亦即三對鼓膜,一起振動。我只專注於聲音的形態、能量、過程發展、組織、整體和它們的顏色。
以上,是透過對一組科技媒介的操作所進行的,關於一個客體(機器)和一個主體(我)之間的「還原聆聽」(écoute réduite / reduced listening)。(註1)
讓我暫且停下錄音工作,重回到這些聲音所在的情境中:那是2009年夏天, 南台灣嘉義地區的某個村落。一台80多年前建造於日本的塌塌米蓆面織機,這個有些破舊的空間,是村子裡最後一間還在從事這個活動的作坊。編織用的原料―乾藺草,是10年前種植採收的,當時的區域天候還很適合此種作物的生長,該作坊主人的父親種植並囤積了一定的量。而如今為了庫存的藺草不要太快用完,作坊主人一天僅只用織機工作一小時左右。現今只剩下一半左右住戶人數的村子相對安靜,然而從日據時代起,整個村子卻是日夜沈浸在塌塌米織機運作的隆隆聲響韻律中,直到不久之前。
上述這些敘述元素,對於重構出我錄音內容的前因後果而言,都是十分必要的。然而對於錄音內容本身,我只盡可能追求它的音樂性,只要求它訴說出屬於這台機器壯觀的動能和多樣化的聲音表現。
回到工作室中再次聆聽的時候,我發覺這樣的複雜性,這樣的聲音生命體帶給我們一些身體性的影響。喇叭如同當我的麥克風面對運作中的機器時那樣地振動著。它們讓我意識到我的手勢變化,以及身體與音響技術間的合作狀態。而在此,影像缺席,並且是有益的:由於少了眼睛(即使是在一秒間)去解讀一個情境,因此,我們需要主動投身進入聽覺之中,以試著求得一些線索。在每一刻, 面對一個雙聲道空間,我們警戒守備著聲音發生,在它來臨時一步步辨聽診斷。聆聽是在探索聲音的臨時結構,它從一個聲音細節跳到另一個。聽眾的專注力瀏覽著錄音內容,就像樂團指揮看著樂譜,在一個多部合唱的五線譜間跳上跳下。我們測量也判斷每個振動中的空氣分子。
3. 故事二:菸葉
自2006年以來,我的筆電裡有個按時序編列的錄音檔案夾,那是我添購硬碟式錄音機的年份。而在那之前的錄音,我則需要在那堆處於混亂狀態的數位聲音卡帶資料中考古找尋。大部份時候,當我在眾多磁帶或數位資料中找東西,我常在「發現一些被遺忘許久的錄音素材」的興奮中,和「錄音檔及我的回憶內容的不對等關係」之間思緒擺盪。我將它們叫做「聆聽潛力儲藏室」。而且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讓其他人代我去啓動這些內容。
在這些聲音儲藏中,有一系列是今年冬天完成的,而且我覺得還算「滿意」。這表示遲早我會花時間去剪輯它,把這一天的錄音過程縮減成最具意義的幾分鐘。或許再稍後,這成為了一件留聲作品(Phonography)的幾分鐘聲音將會被分享出去,透過一些不同的方式被他人所聆聽。這段錄音從一陣年長婦女的吵雜聲開始,台語和客語交雜―兩種都是我聽不懂的語言。這是一段戶外錄音,不斷可以聽到短暫的「喀喀」聲, 散布在整個立體聲空間中。這些重複的小聲響讓人猜測是某種農事過程,夾雜著手工勞動,一輛貨卡,幾聲鳥叫…。
沒有任何解說和敘述,就僅只是這奇怪聲響的速度感在喇叭裡忽隱忽現。這並不是個能夠好好說明並紀錄整個活動的媒介(指錄音),我們胡亂聽,試著專心而且有些被吸引。然而我們還是不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晚一點,一種新的聲音引起我們的注意:成群的「啪搨啪搨」聲有規律地響著。又聽到一樣的嗓音,這一次在一個半開放的空間中。類似的細節令人想起鄉間那種不遠處有幾面牆,並且會產生輕微回音的環境。突然間景觀迅速改變,轉換中聽到近處的喘氣聲和男性的鼓舞吆喝、清脆響聲和摩擦聲。剛剛那種開放性的空間聲音被許多近處的聲響細節所取代。強化了的近距離感和禁閉感。然後我們又回到剛剛的場域裡並且那「啪搨啪搨」又響起。當我專心聆聽這段錄音,我腦海中並沒有可與我的聽覺感知重疊的清楚影像出現。反而比較是我的身體在經歷空間(場所)的轉換。裡頭的人聲並不運載字句,而是變成一些流動的存在,分散於四處並扮演啓動其它機械性聲音的角色。至於我在田裡的腳步聲,並沒能提供關於我的鞋底品質良劣或關於此地的地理特色,它給我的是關於不同聲音質地的感受。場景的再現和場景裡發生的行動內容在此表現地並不(或說極少)成功,而是這些聲音的形態接替了它,並且提供給我們其它類型的訊息。
這南台灣的冬末一日,我錄了菸葉採收、上菸夾、入烤菸室等過程。那是一次與這個地區居民交流的過往機緣,促使我去錄了這段聲音:幾年前在美濃的一個音樂教育系列活動尾聲時,有當地朋友強烈推薦我去紀錄採菸葉時發出的聲音(碩大的葉片從粗直的莖稈上被摘下時的斷裂聲),「快點在它完全從這一帶消失前去把它紀錄下來,」他說。當然不只是這個聲音,還有採菸班的人們。因為菸田的關係,這一區有著有名的「交工」文化(農人之間相互協助農事的組織,和由此衍生的社群網絡)。種菸採菸活動是農地經過了一整年的稻作之後, 人們在冬日的田裡重逢,並共同密集勞動的時刻。我錄的這段聲音並沒訴說到整個國際商業運作的變動,或一個地方社經狀態的演變(或消失)。要達到這一步,顯然需要輔以說明、視覺材料、語言或文字。
我其實比較熟悉動物的聲音,那些聲音有著本質上的強烈表現性,例如,幾乎像幾何學般精準組織成的蛙類合唱,或是由無數聲音單元組成的集體現象流,像是溪流,又或是竹林內吹拂過的一陣清風。但是這個場景(2012年冬天的台灣鄉村的某一特殊勞動),使得我必需成為一位「臨時的電台記者」,或是一個聲音人類學者,或是一個「獨自」工作的錄音師(像拍電影時會說的口吻)。這個角色使我可以去就近聆聽「人的嗓音」,與其說是在錄植物,其實比較是在聽人口部發出的聲音。花一整個下午的時光跟隨一群農人的生活,在一排排的菸葉間(並努力避免踩到)與他們只有50公分的距離。我的本意是盡量不要干擾到他們,然而我異國的外型很容易引人注意。我們彼此用微笑分享這個奇異的相遇,這並不只是針對一個訪客所發出的微笑,而是一種充滿幽默感的微笑(錄音者那目瞪口呆的神情也加強了這個部份)。這些祖母級長輩身上從頭到腳穿的衣服就像是她們的潛水裝備,抵擋了陽光、灰塵和植物黏稠的汁液。而我手上的工具讓我有了一個與她們如此近距離相處的理由。手中錄音桿的運動像是引發了一場微型舞蹈:我置身角落,而男人們一趟趟運送著待烤的成排菸葉入烤煙室。他們會不時等我,有時稍稍誇大他們的動作並且還不忘對我眨個眼!我們聽到不同人所發出的聲音,其實是來自於時時移動的麥克風對這情景的捕捉。事實上,現場不會有人曾聽到像我當天聽到的聲音感覺,因為結果有著經過了放大鏡般的效果以及特殊的景深感…,諸如此類的感官加強。聆聽促使我採取了特殊的身體姿態,而這也讓我進入與一些有所準備的人的互動之中。
4. 故事三:彩虹
再一次地,在嘉義地區,又是有關紀錄正在消失的一種聲音風景i有人告知我們一個特殊的活動:身上綁有哨子的賽鴿競賽。很難想像那到底是甚麼情景,但我私自期待可以聽到並錄到一場人類和動物的合作演出。
到了當地,這場盛事很「台式」:一台裝有強力擴音設備的超大卡車正在大聲播放娛樂大家的歌曲、不同團體的人穿著屬於他們的(宗教的或政治的或社團性的)T-shirt和鴨舌帽、賣烤香腸的、活動主持人正用他從麥克風傳來的滔滔不絕巨響掩蓋其它聲音。一群忍受這場聲音暴力的孩子並沒抱怨,有人開始準備鴿子,一些不合時宜的音樂片段(卡爾‧沃夫?理查‧史特勞斯?)傳來並宣佈結果。而當人們把鴿子放出去的那一瞬,暴雷似的鞭炮聲淹沒了這一切。至於鴿子們的聲音,我一聲也沒聽到…,雖然我有瞥見那些固定在牠們身上的哨子。在和住附近的人聊過以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鴿子們是要飛回牠們來的村落。這個競賽是將賽程分成兩階段:人們把鴿子從A村帶到B村,然後放牠們飛回A村並測量回程的時間。接著把路徑反過來,然後比較兩者,鴿子回程時間最短的那個村子就贏得比賽。
終於,其中一個受訪的人帶領我們到他家,去看看他的鴿子們。他的鴿籠就在住家隔壁的傳統老屋旁,尺寸很大,呈U形。在院子裡,我們聽得到附近道路上的卡車經過。有微風搖動塑膠布,周圍有幾隻鳥在叫。這男人打開鴿籠給我們看他的愛鴿們。哨子很大,用木片製成並上了紅漆,綁在鴿子的翅膀和牠有力的尾部。聽說現在只剩下一個師傅有在做這樣的哨子,住在台南地區。當他放鴿子飛,牠們有點笨拙的尾部常敲擊到鴿籠,一聲金屬響聲緊接著拍翅飛起的聲音。我爬上鐵皮搭成的鴿籠頂部,將錄音桿伸直到極限,手臂越過頭上不動。依照慣性,鴿子會在這不算牢固的建物上方繞圈飛行。他們的飛行路線伴隨著貓頭鷹般的呼呼聲,那聲音是難以置信地柔和…。當然,這樣形容很快就會有台灣聽眾會作鬼聲之類的聯想,但至少在這個當下,每個人都仰頭看著鳥的飛翔,安靜聽著牠們的樂器所發出的旋律。
我了解到這些在下午一開始我所參加的那個公開賽事,更接近一場節慶和政治活動。在鄉間,在比賽的村落間,當鴿子們飛過天空時,除了在風景中釋放出這些似笛的音符,同時也是給風景的獻禮。牠們如同一道聲音的彩虹般地連接著村落間的天空。與居民和鴿子們渡過的這一天讓我回想良多。那些文化遺產概念和有關音景的概念都顯得太多餘了。它們無法幫助我面對田野工作中的複雜度以及隨機性格,也無法幫助我捕捉和理解此類活動所扮演的真正角色。以我身為一個外國人和一個聽覺偏執者的角度來說,面對這個訴說著某種人類與動物相互關係的「有聲活動」,反而促使我轉而去面對能夠提供我一種方法論的民族學領域:聆聽、提問、觀察、紀錄,並描述這些現象與行為。
5. 故事四:涼意
有一天在我授課的大學課堂上,有幾個學生要求打開冷氣空調。對於四月的天氣來說那天的氣溫是高了些,台北城內人們開始感覺到需要人工的冷空氣了。突然,有個女學生解釋到她有多麼喜歡冷氣空調運轉的聲音。她說到當她旅居柏林時,這低頻轟轟的聲音讓她不時想念,對她來說那代表了陣陣涼意,得以暫時逃離台灣潮濕沈重的氣候。我頗為驚訝,甚至對涼意的感受竟可以縮減為這些耗能機器的運轉這件事感到有點難過,即使我有時也覺得住在台灣大多數那些隔熱不佳的建物裡,空調確實是必要的。但對於涼意,我應該是會聯想到溪流的聲音、雨滴聲、一陣陣微風…。冷氣空調給我的印象,從來就不是正面的,尤其是夏天時,我們是居住在一個公共交通工具內被西伯利亞式的寒冷所籠罩的城市中(指2010年以前,現在已改善不少),商店對著馬路敞開大門並因此造成嚇人的能源浪費。當然還有大量被排至室外的熱氣,和常因室內外溫度差距過大過猛而導致的感冒症狀,我對冷氣空調的聯想就大致是上述這些。因此我也無法真正感受到這位學生所提出的聲音神話,很顯然我們二者並不是在同一個聆聽圈的。
幾週之後,我因工作的關係,在一間配有極好播音設備的劇場中。休息時間我趁機聽一些之前錄的聲音檔,和我一起的是工作團隊中一位高大和善的燈光設計者。我那時正在播放台灣熊蟬的錄音,那是台灣常見的蟬種,叫聲也應該是島上最吵的蟬聲之一。牠們集體鳴叫時,常讓我聯想到夏天最熱時節裡窒人的濕重空氣。蟬鳴和炎熱, 這兩個意象連結對我而言似乎是滿顯而易見的。但是突然間這位燈光師喊道:「好~涼~啊~!」並斜坐在椅子上一副放鬆的樣子。當他看到我一臉驚愕,他狀似滿意地笑了,並開始對我說明:夏天在戶外時,當光線和氣溫變得令人難以忍受,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然後你在揮汗如雨和喘氣中,躲到一處陰影下,例如,在一棵榕樹下,你在它隨微風輕擺的氣根間,穿過樹和植物的輕風為濕黏的皮膚帶來了一點涼意,有時甚至還會起雞皮疙瘩。燈光師的動作和表情活靈活現地傳遞了這個情景。
突然間,我懂了他那奇怪的笑容:想像一下,於此同時你聽到樹枝上幾十隻熊蟬正發出頑強的叫聲…。
6. 故事五:無尾目
在台灣的第一次獨自出遊,是2004年某晚,搭飛機返歐洲之前,去了近在市區的富陽生態公園。我刻意忽略不遠處高速公路的聲音,垃圾車的擴音喇叭, 幾個出來散步兼聽隨身收音機的人,以及某些昆蟲極尖銳又毫不停歇的唧唧聲。最後只剩下間歇出現的一種重疊的小聲音,像是電子的「嗶—」聲,例如捷運悠游卡感應付費系統時所發出的那樣。那聲音以不規律的方式呈系列出現,並在分散在空間中。其中的韻律並不穩定,有時頻率會加快。每個系列的音高是大致固定的,但每個音源都有著各自的音準。這是個台灣生態環境中典型的聲音之一:面天樹蛙(Kurixalus idootocus)。但是要到達確認科學種類(拉丁學名)這一步,必需要記得或錄下其聲音,並透過現有的資料(CD或網路)進行比較。記得當我第一次指認出某個動物種類時,我一瞬間有種從「一個只隸屬於我的現象」跳到「自然史的一塊小碎片」的感受。當那發出這聲音的物種還沒被指認出來,它的聲音就像一段樂曲一邊,而且可以免費欣賞。一旦失去了聆聽的天真無知狀態後,我便問起了一堆有關這個物種的問題:體型?形狀?顏色?牠的行為?或者更清楚一點,甚麼時候雄性個體們會發出這些聲音?我還有機會再見到它們嗎?所有生態學和動物行為學的問題全在牠的名字出現之後湧上了我的腦袋。自此, 每當這個聲音響起,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所有跟這種動物有關的風景全都回來了:牠的生活環境、牠的鳴囊、牠那不可一世的姿態…。
在同一個公園裡我認識了另一個更典型的生物:台北樹蛙(Rhacophorus taipeianus)—台灣中部以北的特有種樹蛙。先看一下牠的外貌,對我而言非常有魅力,接著來關注一下牠們族群合唱的聲音:一種持續的低聲呼嚕聲,嗡嗡的聲音如海浪般逐漸擴大鼓噪再落下。但是最令聽者訝異的是牠們鳴叫的季節。在深冬時節,當絕大多數昆蟲都不再活躍,其它蛙類也都不易被看到時,牠開始在靜水域附近鳴唱。牠們選擇的這個(交配期)時節是那樣不尋常,以致於其鳴聲成了冬季低海拔林地中最具特色的聲音。關於蛙類我其實還有很多可講,但就先停在幾乎所有蛙類都有的發聲能力上吧。牠們的這個能力在標示一個地域、環境類型、季節、風景等的作用上,可能更甚於其它動物。不僅於此,蛙類的鳴唱聲也提醒我們一個環境良好狀態與否,唯有未污染的水域和土地,才能提供牠們良好的繁殖地,因此,牠們是重要的環境指標。
我常常與台灣的聽眾(特別是台北地區)分享我的兩棲類錄音。聽眾常可大致分為兩類:一是介於國中和大學年紀的年輕人,有時會認得出某些蛙類的聲音,當我問他們是在哪裡聽到的,他們最常回道:「在山上」。大多數的年輕人完全不清楚台灣存在著多樣性的蛙類生態,以及許多特有種。他們想都沒想到就在低海拔區域,例如某些公園、都會邊緣或山丘底部,一些生態圈的物種依然旺盛豐富。另一類聽眾更令我暗自擔心:他們多數是40歲以上,會告訴我這些蛙聲令他們憶起童年或少年時光,例如屋後、鄰居的田、森林邊緣或菜園裡。他們多數反應道如今在住家附近幾乎不再聽到了,而且頗為令人懷念。因為居住環境和生活圈的極大轉變,使得這些蛙類從生活中消聲匿跡。我總是必需去努力對抗這種表面(有時不免是誠懇的)的鄉愁,試著說服他們:其實一個城市還是有許多接待這些聲音的可能,而且至少目前還能在一些離我們很近的零星地域或邊緣地帶聽到—只消每個個體給予多一些關注與專注。
7. 故事六:風景—記憶
曾在新竹地區靠山地帶與一個客家聚落一同進行一系列的文化藝術性工作。台灣的客家族群約佔總人口數的五分之一,多數散布在(更準確地說是曾散布在)山坡地區。如同多數島上的農耕地區,居民高齡化的比例很高。而且在我們所工作的村落—南坑村—最大生活圈特點之一(也是多數北部客家聚落的特點),就是它沒有明顯的中心,房舍的分布是四散的(多少依照著道路開發和地形條件的原則),所以村落的範圍可以覆蓋極廣。我們與村落居民所進行的第二年活動內容聚焦在「千段崎」這個主題上,它是一條有一千多階手造石階的百年古道,蜿蜒在幾座曾經有許多開墾活動與居民的山坡上。今天,社會產經條件和現代化浪潮席捲,多數人都搬走了,那一帶的自然環境和動植物都再度變得豐富多樣起來。我在那一帶錄了不少有意思的聲音(五色鳥、大冠鷲、大彎嘴、小彎嘴…),而且周遭有著令人愉悅的鄉村景緻。
然而,當我們行走在這條小路上時所感受到的印象和事物,卻都與熟悉當地的長者所訴說的有極大的差異。有天,當我們一群人一起走在千段崎上,一位長輩停下腳步,指著前方山坡上被大片深綠淺綠的植物和竹林所附蓋的地方,說:「我的老家就在這裡」。而我眼前只看到一片鬱鬱的森林。那裡曾有一個家族(庭)居住在一座自己修築的傳統屋舍裡,被茶園和果樹林所圍繞。當時整片山坡都種有作物:稻米、被修剪整齊成低矮灌木高度的成排成排茶樹、房子附近的梯田上的柑橘類果樹。其中有些房子面積十分廣大,容納了數個家庭單位,以及農忙時雇用的農工們。因此,山坡上的聲音氛圍總是被人的聲音和各式活動所塑造。時而他們會在山頭間用一些特殊的旋律和唱法進行溝通(赫赫有名傳唱已久的「客家山歌」),有些居民跟我們解釋道這些山歌的美學:就像是山的弧度那樣。當時,每日在特定的時間,人們會遠遠聽到敲擊大鑼的聲音,其回音擴散遊盪至底下的小山谷中,那是姜家在呼叫周遭農忙的家人回來用午餐了。同樣一個樂器也常被搬到院子裡進行八音子弟班的練習—一種客家地區的傳統音樂和演唱方式。子弟班樂團的成員是由大家族的子弟們和周邊的鄰人子弟所組成。家族族長持家有成,決定請來音樂而非武術老師,來指導家族中年輕一輩學習才藝兼陶冶性情。許多夜晚裡,樂聲籠罩著山谷,也間接減少年輕人逞兇好勇的爭執機會。這時屋內的活動也熱絡得很:集體洗浴時分,男女分開、孩子一國,談話聲不絕於耳,伴隨著大小笑聲和各種水聲。此外,若今天這一帶山坡常可聽到直升機用它那銳利且時而巨大緊繃的隆隆聲,飛過風景之上,那在過往,我們則可聽到遠處新竹市區蒸氣火車嘶鳴而過的汽笛聲,在地平線的靠海那一端徐徐進城。
所有這些透過長輩召喚出的聲音,如今都消失了,但所幸並不是被現代的種種噪音所掩埋,它們至少將位置讓給了動物們和其它的自然事物。
8. 故事七:馴養城市
我在262號公車,要回到我的住處,永和市區的一隅。公車擠滿了人,我站著。司機透過一個架在前方的小麥克風告知每一站的站名,麥克風座是可調整弧度的天鵝頸式。他的嗓音從車頂的喇叭傳出來,音量頗大,就在我的頭側。每一次他發出一個聲音,我的兩眼就因為那過大的音量而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不過這當中發生了有趣的事:司機駕駛座旁的窗戶是開的,所以麥克風也傳遞了外頭的聲音。車子馬達、交通警察的哨子聲、其它公車離開站牌時發出的電子警示聲、綠燈一亮所有摩托車加速的聲音…。這些都來到了車內的我的耳朵裡,而且先被車上很Lo-fi的播音系統過濾過一遍。這一趟公車旅程的聲音因此傳到了車內,而車內的乘客們都成了馬路的聆聽者。
我在捷運板橋站,或是西門站,我有點忘了…。我聽到一個奇怪的音樂,因此走下了樓梯。那合音和旋律都不太尋常,很吸引人。它讓我想起拉蒙特‧楊(La Monte Young,美國藝術家)和其同類創作者的一些即興片段。來到下方,眼前是一堵牆,你必需往右或往左轉。音樂是從右方來的,因此我向右走去。又是一堵牆,又是同樣左轉或右轉。這次我發現音樂是從兩個方向傳來的,而且那是兩種聲音交混而成的。從左邊來的那聲音是持續的,某種合聲網絡,這持續的低音來自走廊盡頭的一道金屬門後方。另外一邊,則是一個緩慢的旋律,那卡西風格的手風琴樂聲。我聽到的奇怪音樂便是由這兩種音源所交融而來的,而我現在能夠分辨它們了:一邊是無意識的聲音然而並不缺少音樂性,另一邊是樂器聲, 無疑是音樂性的,不過很刻板。突然間剛剛那吸引我的,混亂又迷人的聲音印象,一瞬間消失無蹤了。
住在一個對自己而言完全陌生的國度近五年之久,確實可以改變許多事。至少住在台北這件事改變了我的聽覺。有時,一些全然不可預測的現象強烈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多數的時間裡,這個大城市的總體音量(無論是難以平息的交通噪音、商業空間震耳欲聾的音樂播放和販售廣播、或是整夜敲打在塑膠或鐵皮遮雨棚上的雨水),都讓我想把耳朵關起來。有時聆聽城市, 但只聽微小的事物。只有聲音創作的動力(在此指的是介於具象音樂和聲音紀錄片之間的創作內容),能讓我重新提起好奇心,再次打開雙耳並試著去馴化,這充滿音量的空間裡的各式音流。(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