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權倫:台灣的藝術觀眾對你的創作養成算是比較陌生的,能不能請斐公慶先簡述學習和成長的背景。
裴公慶(Bui Cong Khanh ):我在越南唸的是胡志明藝術大學的油畫系,學院教教授的是俄羅斯式的寫實傳統。在基本的八年學制之間,我們要練就扎實的油畫基本功,還有對人體解剖的透徹了解,完全是古典的技術思維,沒有任何屬於當代藝術的新式媒材和觀念的訓練課程。
而我是一直到接近畢業之際才有機會接觸當代的創作。那時候學校來了幾位法國的交換學生,在他們的影響之下,我做了我的第一件裝置創作,後來我們打算一起舉辦聯展,但在當時還很保守的學院裡頭這是一件不被許可的事,因為越南的藝術環境很嚴格的界定出學生跟藝術家的階級,像當時還尚未畢業的我,是很難有自己出去對外展覽的機會。幸虧最後在校長的支持下,展覽還是開始了,但我也成為其他老師痛恨的對象。在越南想當個職業藝術家是很辛苦的事,更何況是一般人更難接受的當代藝術。畢業之後我曾經有半年的時間靠著賣複製畫維生,後來我決定回到故鄉會安,在家裡的支持下開設一間畫廊。我的家鄉會安是一個以越南傳統藝術聞名的古城,觀光客相當多,他們喜歡帶一、兩幅越南風情畫當紀念,然而這裡畢竟沒有當代藝術活動的空間,所以最後我又回到胡志明市。
吳:你曾在2005年時來台北參與『不動:要動―台灣國際行為藝術節』,事隔七年第二次來台灣,主要落腳於台南。在來之前台灣給你什麼印象?這間隔七年的再次來訪有沒有感覺到什麼不一樣?
裴:我在惠安的朋友其實有許多的華僑,雖然他們已經歸化的很徹底了,但多半還跟台灣保持著某種聯繫,所以我以前就經常從他們那邊聽到一些關於台灣的事情,而且來自台灣的音樂在越南也很受歡迎,有許多甚至被翻唱成越南文的版本,我曾經對這些歌曲做過點研究。其他最大的印象大概就是臺灣製造的機車,還有聽說臺灣的老男人喜歡到這裡討老婆的事情。2005年我第一次到台北參與行為藝術節的表演,來之前我對台灣的當代藝術幾乎是一無所知。那時我的活動範圍也只在台北,那次造訪,我參觀了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2012年),裡頭的展覽讓我非常意外,我沒想到原來台灣的當代藝術水準已經這麼高了。直到今年再訪,我已經有比較多的研究,也順道參觀了Art Taipei還有台北雙年展,我覺得台灣的藝術生態發展得非常蓬勃,每次都讓我驚喜。
今年受奧賽德工廠的邀請來齁空間的駐地創作,也是一個很棒的經驗,在台南遇到林書楷,充滿能量,讓我也獲得很多,我們一起完成的作品超乎我自己的意料。而且有趣的是,我跟書楷兩人都來自古都,在創作的養成上都有個離不開的傳統養分。台灣與越南、台南與會安之間其實有著許多微妙的相同之處,像是華人文化的份量、被殖民的歷史,或是城市中都有大量的廟宇。我最欣賞書楷的一點就是他的創作能把這些屬於傳統的符號形象經過轉換,變成完全屬於他自己的語言,但還是可以看出背後承載的歷史厚度。
吳:為期三個禮拜的共同創作,兩人之間如何溝通、分配或分享彼此的觀點,這些一起完成的創作,像是以日用品包裝構成的模型城市如何形成?
林書楷:其實一開始非常焦慮,甚至有點想逃避,因為從前沒有過這樣的創作經驗,而且我們的語言又不通,我很擔心到時候要怎麼互動。後來我只好先處理自己的狀態,我想到的方法是先把這裡營造成我原本工作的環境,我把工作室裡所有的材料、常用參考資料、常接觸的生活用品幾乎都搬來了。好玩的是,公慶來的時候也同樣帶了兩大箱越南的雜誌、報紙、茶葉、介紹古蹟的文件、唱片等的物件。這些東西就成為了我們往後創作發展的基礎。公慶看到我帶來的材料,很自然就去拿,在上面畫了一些東西給我,我看了之後接著畫下去,後來我們交換閱讀報紙,遇到一些好奇的新聞,我們就透過繪畫幫彼此解釋。一開始最擔心的語言問題,某部份就這樣解決了。後來的相處過程其實都滿隨興的,很多的互動都是自然的建立,而作品也很自然的產生。像是做房子模型或是縫製衣服都是在當下突然有感覺的隨興之作,沒有預期地開始,所以也沒有預設做到哪裡結束,有點像我自己的繪畫。〈微城市〉這件作品也是因為我們兩人過去的創作都分別有過製作城市模型的計畫。這次我們主要使用的都是身邊垂手可得的材料,像是台灣跟越南的日用品包裝紙盒,混雜上一些塗鴉過的雜誌報紙等,而且從公慶做的模型其實看得出來他對空間的處理有很細膩的一面。
他每天來到工作室的狀況也都不一樣,有時候他會先泡一壺茶,放一張越南歌曲,或是拿起吉他開始唱歌。我感覺他似乎營造一種氛圍,不經意的引導著我跟他產生默契。這21天雖然很長,作品的能量跟數量都很大,但過程完全不會讓我感覺到有壓力或是掙扎,一切都很舒服很自然。而且我最高興的是,這樣的合作計畫雖然有很多的方式可以去完成,但我們選擇了最像是個藝術家的方法做出來。
裴:其他組的藝術家在開始合作之前,都有事先透過email聯繫,討論要進行什麼計畫,我們其實也有,但很不幸的那段期間我人在巴黎駐村,我的筆電被偷了,結果我們只有用email打過招呼一次;但我想說反正就來吧,因為我看過書楷的作品,我覺得我能閱讀出裡頭關於城市、保存與更新等這些問題,跟我是很契合的。當然一開始確實是有點痛苦,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講話。不過一起面對面的工作方式倒是滿早就有共識,我覺得這樣的模式一開始就充滿了藝術性,原本我們是各畫各的,但後來我們透過繪畫溝通,接續彼此未完的畫面,變成一種互通的風格,當我們覺得默契被建立好了,就決定一起蓋房子。最後在工作室外牆畫壁畫時,我也試著去學習他畫的建築形象,但加入我個人的詮釋,所以這不是互相複製,而是啟發彼此。我過去也有一些在歐美駐村經驗,過程中偶爾也會需要跟其他藝術家合作,雖然我們可以用語言溝通,但大部份時間卻都是用在吵架,因為彼此的個人特質都很強烈,自我堅持很多。這次的經驗就讓我覺得很和諧自在,而且我很高興我們每天都是踏實地在生產作品,而不是陷入無止境的討論。說不定我以後都該找不能直接用語言溝通的藝術家合作。
吳:你們兩人合作的第一件作品選擇了將兩人的衣物縫合,這手法的象徵性很強烈。在親密感上似乎遠超整個台越交流計畫中其他組合,能不能簡述這個過程。
裴:這是我第一天來的時候就跟書楷提出的計畫,那時候還把書楷嚇了一跳。在一開始我們的確因為無法用語言溝通感到焦慮,我想藉著這個直接但又強烈的行為去打破僵局,也是對開始發生連結的象徵。這個縫合衣物的計畫,我想對彼此還有觀眾都很好理解,我們也很喜歡製作的過程,因為用縫的很新鮮。當我們要把兩人的T-shirt接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馬上就意察覺到兩件衣服在材質上的觸感差異,還有不同尺寸之間要怎樣縫合的挑戰,我們透過很多的調整讓這兩套衣服達到一個協調的狀態。最特別的是褲子,因為拉鍊對沒有什麼縫製經驗的我們來說不太好處理,但也是最有趣的地方。我發現這世界上好像所有的拉鍊都有個約定好的尺寸,不論一開始多難咬合,最後總是可以溝通在一起。就像文化一樣,雖然有時候我們的背景、語言讓我們看似無法互動,但最後總是會有個適合的方法在那邊。
吳:從2011年的〈The Past Moved〉這件繪畫裝置作品可以看出,你對於變遷中的城市景觀與庶民的生活樣貌有很敏銳的觀察,這次在台南的駐村過程中,對此地是否有些觀察或者故事可以分享。
裴:有的,我第一次到齁空間的時候,馬上就覺得這棟建築很奇怪,因為四周都是被拆光的空地,只剩下這一棟老房子孤立著。其實這很快的讓我聯想到越南那邊的情況,雖然我不確定問題的源頭是否一樣。在越南,我們還是個共產國家,以前的人買下房子,就算不自己住也會留著出租。但最近幾年經濟發展起來了,有錢人越來越多,他們想把賺到的錢拿來投資房地產,可是因為在越南地照跟建照是分開的-這是共產制度的遺餘-而建照很難被交易,這造成他們想把房產脫手的麻煩,所以很多人寧可把地上的建築拆除直接賣地,而且地方政府也不喜歡看到城市中有塊破敗的空地,所以核准重建的速度也比較快。我對這種情況感到很失望,現在每周每月,市區都有充滿歷史的老房子被拆掉,城市的面貌改變的太快,很多東西還來不及被發掘就被拆了。
吳:兩位創作者對這次的合作有沒有延續的計畫,或是最後有什麼心得?
裴:我很喜歡書楷的作品,而且我們有許多接近的文化背景,我很期待他有機會來會安,我們可以繼續完成更多的創作。而且會安很多人會講閩南話,至少他不用擔心語言問題,台南跟會安之間有很多可以被對照的地方,像是會安也有很多廟宇,但在文化體驗、食物上也有很多細微的異同,我相信書楷有很好的敏感度可是去體驗。這次合作從過程到結果,我都拍了許多照片,回越南後希望能找到方式出版成畫冊,也希望書楷能有機會來越南展覽。
林:這次的合作也讓我對越南的想像改觀。我從小就很喜歡老舊的、有歷史的東西,剛好公慶也是對老東西很有興趣,他讓我看了一些越南當地的歷史建築的圖像,我有觀察到許多有趣的差異,我覺得對我未來在創作時,在處理轉化圖像的時候能提供很多想法。整個交流過程我學習了很多,最大的收穫是發現我可以改變原本創作的慣性,做一些我原本不會去想到的事,像是後來我把他的舊作拿來改造。也許未來我還是會遇到一些創作上的盲點和心理的挑戰,但經歷這次的合作,讓我學到很多事情其實沒有這麼複雜,可以放輕鬆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