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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SUE 10 : Calling Mr. Anderson
Looking for Crab-Shell Man
尋找蟹殼人
July 9th, 2013類型: Art Production
作者: 黃博志 編輯: 鄭文琦
出處: 《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
〈尋找蟹殼人〉作者黃博志是「軟抗爭」的靈魂人物。在這篇介於真實經驗與虛構的文本裡,藝術家嘗試用說故事技巧縫合自我過去的歷程,以及軟抗爭事件訴求非特定對象的自發、匿名集結反抗。即使敘事口吻極其曖昧而疏離,我們仍可以辨認出其中存在著超越特定現實的渴望,貫穿藝術家過去的軟抗爭和現今的文字發聲。
B! Poetry (2009)

「我多數的傷害來自刻板模式。」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我不會告訴你誰說了這句話,我反而要將它竊為己用,因為我完完全全沉浸其中。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寫下它。

我們借用。我們偷竊。我們購買需要的,採購不需要的。我們獲取物件、人、地方,而這都在失去自己的一個地方發生。

這是我最近從書中讀到的一段話,我也竊取它作為我的開始。

 

他戴著帽子,帽簷刻意不壓低,反而大方露出他的臉。他正在尋找不同廠牌,款式類似的兩件襯衫。貨架旁邊掛著鮮黃色的特價促銷廣告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瞧了一下,上面寫著大大的「99元」。當然,和所有的賣場都相同,是用紅色的麥克筆寫下的。他心想「就是它了」。最後他拿下這件只要99元的促銷品。同一時間,他順手扯下另一件樣式類似的襯衫上的商品吊牌,雖然不論是款式、顏色都類似,但價格卻足足貴上好幾倍。下一刻,他神不知鬼不覺又割下領口內的品牌標籤,他習慣將割下的商品吊牌、標籤都放在他左邊短褲的口袋中。

他小心翼翼,低調且冷靜,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甚至連同行的家人也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更摸不透他正在盤算著的事情。

他並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但也說不上是熟練,他只是認為這並沒有不妥。一切出於自然,所以沒有多餘的動作。而刻意渙散的表情和眼神不會讓你想在他的臉上多停留一秒鐘。多看他幾眼,會深怕浪費了自己的時間。他和所有人一樣,依序結賬、付賬,用自己所準備的購物袋裝滿精心挑選下的戰利品,還有些食物,聽說蔬菜類居多。結賬的價格不出他所計算,剛好和割下的衣服吊牌價格相同。

 

幾天過後,他攤開之前購買的特價促銷襯衫,精心換上幾天前所割下,另一件高價襯衫的吊牌、標籤,他很驕傲這一切看起來沒有任何的瑕疵。 他還順手將這件大陸製造的襯衫的瑕疵部份給修整完畢。

對於細節的重視是他的原則。

他手拿用假資料辦理的會員證還有發票,以及整理得乾乾淨淨的衣服,一派輕鬆又自然的態度走向退換貨的櫃台,滿懷歉意說明退換貨的理由。他拿回現金,滿意又驕傲地注視發票上的退換貨印記,他雙手插進短褲口袋中,發票上的數字切切實實符合他左邊口袋手中握住的現金。這一切頗富詩意,又一次完美的循環。

老媽會與我和老哥分享些大賣場裡所發生的奇聞軼事,通常都是和顧客有關,而我最喜歡的部份是關於偷竊。從老媽口中的故事是會蛻變的生物,故事—聲音—文字—畫面,像蟲一樣也偷偷隨著聲音湧現在我的腦中,令我聽得入迷。這應該歸功於老媽說故事的功力,她像在說她自己的故事一樣真實,聲音、語調、表情裡的枝微末節透漏出那就是她的世界。老媽的笑聲,節奏明顯,總是會比我們先笑了出來,而且聽起來像故事中的配樂,是那樣具體 。

老媽說賣場裡除了賣場的課員、駐場人員和源源不絕的顧客外,還有各式各樣的物種出沒在賣場中——都是一些沒有辦法歸類的顧客。老媽說有一種「蟹殼人」,算是其中最特別的。

 

尋找蟹殼人

農曆新年前後是蟹殼人出現的旺季,專門徘徊在服飾課的附近。他們有些年紀,穿著最破最舊的衣服在賣場閒晃,手裡提著紅色購物籃。他們態度友善,表情慈祥,沒有任何傷害性。行動低調並刻意閃躲旁人的視線,口袋裡藏著簡單的工具,通常是鉗子。老媽曾經發現蟹殼人遺落的老虎鉗—一個只有巴掌大小的黃色老虎鉗。鉗子部份被刻意磨得又圓又小,握柄則包著防滑的黃色布條,布條在經年累月使用後沾滿了汗漬而發黑。這隻老虎鉗到現在都還放在服裝修改室其中的一個抽屜內。 只要說到這個故事,就有人馬上從抽屜裡拿出這隻黃色老虎鉗給大家瞧瞧。

面對琳琅滿目的商品,蟹殼人心跳加速,身體的水份隨著興奮的心情從密密麻麻的毛細孔鑽了出來。蟹殼人開始為自己從頭到腳、由裡到外精心挑選著一件件的衣褲,比了又比,試了又試深怕不合尺寸。看準時機,趁著服飾課的課員忙碌一個不注意時,蟹殼人偷偷溜進了試衣間,快速脫下身上舊有的衣褲,用手中的鉗子剪去防盜磁釦,動作流暢。迅速地換上手邊的新衣服後,蟹殼人從門縫偷偷觀察門外是否有服飾課員工在附近徘徊,靠著訓練有素的直覺性,抓準時機。

慢慢的,慢慢的。蟹殼人不疾不徐,推開試衣間的門,態度從容地走出更衣室。

先生!先生!你的衣服…」一位好心的顧客發現蟹殼人遺留的衣服,大聲提醒。

蟹殼人並沒有像慌張的螃蟹一樣橫著逃跑,反倒機警丟下褲袋中的黃色老虎鉗,但一樣走得飛快,沒有人再見過這位蟹殼人了。

 

離上次蟹殼人的出現,已經過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老媽推著手推車,來回幾次補齊貨架上的衣褲,每次都看見一件又破又舊,像酸菜般的衣服晾在一旁的貨架上。

這件髒兮兮的衣服,怎麼老是一直掛在那?」老媽正在心裡低咕是那個客人忘了拿走。直到看見散落在旁的內衣褲外包裝,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蟹殼人吃剩下的啊!」「只剩下骨頭,肉都已經吃掉了。」而且吃得乾乾淨淨。老媽與其他同事們望著蟹殼人留下一攤攤來路不明的舊衣服,她們用撐衣杆東翻西攪,內衣內褲、鞋子襪子、衣服褲子,「是個女生。」她們充滿疑惑卻異口同聲地說。

我納悶不知道是否有人會穿起蟹殼人脫下的舊殼,就像寄居蟹那樣有效率的進行資源交換? 或許其實蟹殼人只是想掙脫一直綁住他的某種東西,但找不到,只好不停脫殼、換殼。

模特兒身上怎麼沒穿衣服光禿禿的勒?」一位同事大喊。

又有蟹殼人出現了!

 

透抽人與鴛鴦人

除了蟹殼人,還有一種專門鎖定3C配件的「透抽人」,他們年輕,一點都不低調,帶著大大的黑框眼鏡,皮膚白皙,髮型前衛,身上略略帶著煙味,因為他們靠抽煙緩和情緒,他們無法不抽煙。因為年輕,動作迅速乾淨利落,被抓到時甚至可以靠著優越的體能竄逃。

透抽人特別喜歡高單價的耳機。選定目標下手後,他們將耳機放入隨手拎著,已經裝滿食物的購物籃之中。神色自若,兩隻耳朵裡還塞著上次偷來的耳機,他們聽著音樂,音量大至足以隔絕外面的世界—唯一能夠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和耳中震耳欲聾的音樂。

透抽人一手拎著購物籃,一手放入購物籃內,熟練地拆下耳機的塑膠包裝殼和防盜標籤,偷偷黏在剛剛順手放進購物籃的生鮮食品上。被選上做為掩護的生鮮食品,比例最高的竟然是大包裝的水餃和雞塊。

他們將生鮮食品連同塑膠包裝殼一起塞回冷凍櫃中,他們想聽水餃和雞塊發出叫聲。

今天賣場裡的水餃和雞塊仿佛活了過來,搞得防盜系統的警報器『嗶、嗶』大響。」安管人員非常氣憤抱怨著惡作劇的人。

透抽人會躲在一旁冷冷看著,暗自竊喜,等待精心設計的錯誤發生。為什麼這麼做?一切只是出於好奇心。但也有些例外,將耳機上網變賣以求現金。

「鴛鴦人」是傳奇物種,一男一女,賣場公佈欄貼滿他們犯案瞬間的照片。不過只有捕捉到鴛鴦人的背影,正面長相始終是個謎。儘管大賣場已經向警察局立案尋求協助調查,他們依舊故我,按照他們的邏輯規則繼續潛行在大賣場。這對鴛鴦人無所不偷,不乏許多高單價的電子產品。老媽只知道有他們的存在,其他一切都一無所知。有些員工閒得發慌,圍在只有後腦勺影像的檢舉公告前,語帶輕蔑猜想鴛鴦人的長相,當然是圍繞在女鴛鴦人身上,話題都被三圍的尺寸號碼所淹沒。

聲音裡比男人還俱有雄性特徵的女課長,冷冷地用低沈的聲音說:「『她』搞不好是留長頭髮的男孩?

遲遲不肯離去的男員工們的腳底像是長了長長的根緊紮在地,沒有一個人膽敢對女課長的質疑做出回應,只有沈默連同腳底的根開始任意滋長。

回去整理你的遙控車!」女課長對著當時年紀最小的我低聲吼叫。我只好識相地操縱著手中的遙控器,跟著腳邊的遙控車回到我負責的櫃位並且乖乖站好。

我想起老媽常常提起的一位顧客,一位除了藏不住年紀、性別的臉型輪廓和削瘦雙頰外,所有的一切,比任何的女孩都要更加有資格成位一位女孩的男孩,特別是那一頭保養得宜的黑長髮,以及因為自信而顯得迷人的洋裝。老媽不知道到底該稱呼「她」或「他」,但很慶幸唸起來都讀作「ㄊㄚ」。

 

水母蟲

「水母蟲」是我最欣賞的一種物種,通常在冬天出沒,穿著寬鬆的外套游離在圖書區,他們緊緊啃著書,一本接著一本,像變魔術一般,不知道消化到哪裡去了。水母蟲會在圖書區消磨很長的時間,其他那裡都不去,他們會不急不徐選了好幾本書,尋找一個舒適的角落坐下進行閱讀,甚至做起了筆記,寫下閱讀心得,慢慢消化讀進腦海裡的每一個字句。消化過後,開始撕下一張張防盜標籤,動作自然到就是在翻書一般,讓你不疑有他。水母蟲曾經被當作是圖書區的工作人員,與他對上眼,你會不由得禮貌性地回以微笑,甚至避開他的眼神,所有人在討論水母蟲時都最驚訝於這種魔力。有隻水母蟲書倒是偷得很少,反倒喜歡為書加上註解,各式各樣寫滿評論的紙條,常常用的都是口香糖的包裝紙,因為他隨時隨地都嚼著口香糖,沒有例外,這麼做可以讓他感到自在。水母蟲是所有物種裡面活動最低調的一群,安靜、沈穩,你會忘記他們的存在,但他們有時卻會有種過度的、幾乎快要破壞平衡的挑釁。

有隻水母蟲在一本一本的書內夾上一塊近乎透明又薄如紙的海蜇皮—乾燥的水母。這個舉動惹惱了賣場的安管人員,一度動員所有的人力試圖想要將這隻水母蟲繩之以法。當然,最後無功而返。海蜇皮事件連續出現了一個禮拜,在大家漸漸習以為常的時候也就默默結束了,不曾再出現過。

 

Set Me Free

在沒有餐桌的北安里一號、二號、三號,所有的故事都是當電視前的茶几上擺滿晚餐菜餚時被傳遞到我腦中,我配著飯,配著故事,配著電視中新聞主播荒謬的報導。還有很多的故事,故事的細節已經被無從整理起的記憶給淹沒,但老媽的表情和笑容怎麼都忘不了,那是站在自己喜歡的位置看待自己喜歡的世界才會擁有的東西。但老實說,並不特別,不論是故事還是老媽的表情,都顯得有些平凡。不過我清楚感受到這平凡的東西,像內分泌一樣,一點一滴打破我身體裡的平衡。 創作很像內分泌失調後從兩頰冒出的青春痘。

我與老媽聊著我的創作概念,我想像著結帳、付賬時收銀台上出現的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一首首詩。

這樣怎麼付錢?」老媽疑惑著問。

或許大聲唸出來吧!…如果把所有東西煮來吃,可以煮成一首詩來吃耶。」我輕鬆回答。

老媽選了一些我重新編寫過後的商品條碼,「我拿去賣場試試看,刷刷看機器。

老媽選到的是「I’m free, set me free.」,不過她不懂這些英文字母排列組合後代表的意義,她只跟我說:「有英文字母出現耶!

但,只有那麼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