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於來到了駐村地,脫離了旅行文學的魔咒,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儘管你還無法預見之後會發生什麼,你曉得這些都只是一步之遙了。你看著眼前這座遺世獨立之地,心想,你即將有一個專屬工作室、完善的設備、創作費,以及美好的異國友誼(我打賭在你下機場時就開始想像了)。這一切都是為了藝術家而存在,一如多數人相信的,偉大的創作誕生於近乎隔絕的專注中,一種屬於現代生活的奢侈品。那也是為什麼藝術村大多遠離塵囂 (或者至少會打造成遠離塵囂)以保證一個完全實踐藝術家的夢幻所在,你將在此不受俗務干擾,專注於創作。當然你不是沒考慮過藝術家 的入世情懷,你向來主張藝術在保有其自主性之外必須回應社會,跟現實對話--但你不會以知識份子自居,總覺得這個名頭挺矯情--所以你並不排斥都會式的駐村,甚至在過去的經驗中,市區駐村更能接觸人,遭遇更多事件,駐村不就是為了「走出去」接受刺激?想著想著你開始擔心起在這麼一個世外桃源裡會不會讓你無所作為?你想到池農深那篇活靈活現的遊記:(註1)
…大大從頂到地的三連窗子,從窗子望出去除了綠油油的常春籐爬滿了牆,就是開滿了紅粉花朵。家家戶戶都如此。什麼也不想做,更不想畫畫,這裏一 切都太舒適了,反而想念陰霾的柏林那份堅苦的實在。…好不容易熬過了第一周,工作室攤滿了紙與畫布就是無法下筆。
你也來自一個冷漠與緊繃的城市,這幾乎就是你即將面對的。你會不會就此沈淪在閒適安樂中?可你轉念一想,這種傷感未免也太二元論定,紛擾的都市就是世外桃源?你感到這其中有似曾相識的大隱隱於世的調調,而你被這種美好想法給挾持了。也許在你學習藝術很長的時期裡曾經著迷於「境界」的概念,縱使你不常濫情地把境界掛在嘴上,對於創作你始終帶著一些人生修為的類比。但在歷經多年磨練後,現在你的見識今非昔比,你了解駐村最積極的幾種假設之一就是:「世界」是一個從你家門口外邊算起,一切都是新的,也是持續變動的概念,只要你「走出去」,所有事都會改變。
在這個想法之下,在美國麥道爾(The MacDowell Colony)駐村與待在台北國際藝術村的價值和各種可能性是一樣的。苛刻一點看,你其實沒有太多選擇,當代藝術世界是一個不太跟隨主流社會倫理的資源戰場,新手固然機會少點,老鳥也不一定保證有位子,總之只要有可能,無論去哪裡駐村都十分難能可貴;再退一萬步說,免費旅行的機會有多少?什麼地方你都應該去。你可以再找一百個理由來論證,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你就只想在世外桃源過過閉關的癮。
說到閉關,你終究捨不去這種修為的念頭。我們聽過太多藝術家的駐村故事,它們總帶著某種成年禮的意味,一場通往成熟藝術家的歷練。的確這樣的觀點是仿古了些,太把藝術家的養成神秘化了,然而你很清楚每次駐村歸國後,別人是如何投以欣羨的目光,你像是某種藝術世界的冒險家,比起創作,你的經歷更加有吸引力;事實上讓你真正傲視群雄的是那種來自藝術世界的認可。今天的藝術家已經不限於在商業畫廊裡尋找地位,當代藝術在它允諾民主的同時也下放了命名藝術家的權力,某方面它促成了更多藝術的科層影響(哪個年代沒有這問題),好處則是這種認可來自一連串複雜的制度的結果,一旦拍案了,那就是鐵一般的事實:你是真正的藝術家!雖然講起來會不好意思,但專業機構的認可多少還是跟老媽的認可有點不同。
當然了,這些膚淺形象僅僅是江湖上立足的門面罷了,你所追求的是更精神性的目標,那是與你的生命同等要緊的問題。就像我們常聽到某某藝術家會說,那次駐村改變了我的創作云云(很可能你自己就說過),這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浪漫,與之相聯繫的是諸如旅人、流浪等令人憧憬的字眼,它們超越了所有藝術類別的創作者,即使再鐵齒的普普主義者也受到它的吸引;你有故事,有視野,講話的語調不同了,思想更有深度;你期待著在每次駐村的文化衝擊中蛻變,創作更好的作品。你的感官變得敏銳,觀察每個小地方,停頓在每個轉瞬即逝的思考;異地的一切都如此啟發你,太多事物等著你去了解,你開始上網查閱這個城市的歷史與政治,每天大街小巷的胡逛,設法參加任何你能探聽到的活動。你知道你的新作品勢必有一番新風貌,它們會反映出你的轉變,想當然爾,也充滿在地素材。這正是你需要的,讓作品提升到新的層次;在地素材是一把鑰匙,開啟了對話的可能;一個古老的廢墟,一則火紅的新聞,居民的生命故事,聽不懂的語言…簡直是創作的夢幻文本。你已經迫不及待設想了許多計劃要與新朋友合作,它們將是開放而意義非凡的。你了解到這一切已經不僅僅是素材,而是文化問題,你的作品就是一場文化交流,是深度的國際化。(身為一個台灣人,還有什麼比國際化更值得我們投入?我們是如此邊緣與弱勢,如此渴望別人看見。)而你作為一個藝術家,這絕對是你不能迴避的課題。
不過畢竟術業有專攻,為了走到這個高度,你花了大把時間練習用英文談的作品理念,對大部份的老百姓來說還是過於艱澀了,終究是那些藝術家比較可能懂你。這正是駐村另一個充滿遐想的部份:藝術家們來自世界各地,同你一樣熱愛藝術,四處駐村,尋找每一次被異文化衝擊的機會。你迫切地想認識藝術家,想知道他們做些什麼,以及他們如何看你。
當你很年輕時,你一度堅信藝術是這個荒謬世界的救贖,隨著年紀漸增,為了抵抗這個荒謬世界的現實讓你稀釋了不少激情,但在你內心深處還是盼望某種純粹而令人激動的藝術交流,你相信身處在一群以藝術為信仰的同志中,你敏感而睿智的那一面會再次解放出來,你們彼此欣賞、批評,然後更上一層樓。不過你也會看見這其中許多藝術家就像那些令你不愉快的人一般(其實也包括你自己)自我中心、現實、浮誇、貪婪…這情形你並不陌生,在台灣就是這樣,你想,全世界都一樣吧。你必須接受他們如同接受你自己,藝術家是一份徘徊在神聖與墮落邊緣的工作,為了拒絕平庸的人生,成千上萬的藝術家們所承受的現實境遇遠不是幾個藝術家在歷史上的美名足以肩負的。你心知他們其實跟你一樣終於從令人喘不過氣的現實世界中逃出來,短暫地奪回自己的權利,在世界的縫隙中創作。
說到底,你們就是同在一條船上相互分享一點生存之道與對世界的抱怨,既是戰友,也是病友,在這同為現實倖存者的境遇中建立的友誼可能意外的堅實。無論如何,你會很有多朋友,事實上多交些藝術家朋友有益無害,至少大部份的藝術家都有其有趣之處,說不準哪天你就因此有機會(以創作之名)出國旅行。
話說回來,這事著實也沒那麼功利,不同文化的人在一起駐村,那多少就算文化交流的事吧,一如老生常談,我們都需要了解別人的文化來看見自己,在這一點,你是畫家與你是社會介入型藝術家(?)沒有太大分別。我們當然都期望遇見有意思的藝術家與友善的機構,但通常我們也都是在該死的規矩、兩光行政,與自以為是的居民身上感受到更多,也建立起更多關係—無論你喜歡與否,現在可是「關係」當道的年頭—這些回憶固然是有悲有喜,但總的說來我們還是會告訴大家我們在當地遇到了多麼精采的遭遇與美好的人情味, 特別是語言有障礙的情況下,那就更有文化交流的味道(只是隨著你的英文越來越好,這個優勢也逐漸消失了)。
迎面來了一個泰國藝術家,邀請你參加他今天晚上個展的開幕派對。他還提到了工作坊或是藝術家對談之類的事,但你沒有聽得很清楚,你的思緒已經轉移到另一個約會,是你原本答應晚上到場的。你也許去過不用成果發表的駐村,但是,沒有派對的展覽倒是一次也沒有。彷彿某種模糊的啟示,一時間你也想不清楚究竟是展覽需要派對,還是派對需要一個理由?唯一你可以確定的是,不管你選擇在哪一攤喝醉,打從你來到這後還真的沒好好喝一次。至少,文化交流那些屁話可以暫時別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