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返台假的最後一天,我拖了一個裝滿書的旅行提袋,我和老媽快步趕往機場專車的公車站。
我看見老媽漸漸紅了的眼框,和以前一樣,她不喜歡讓眼淚流下來。她會別過頭,她會微笑,她會不停重複說著「好、好、好」,她甚至會搖搖頭,就像小動物般想讓自己清醒些。
啪!提帶應聲斷裂,我突然重心不穩,整個身體像鬆了某個零件突然停了下來—啪!裝滿書的提袋也硬生生地掉落,我只好用雙手將提袋抱上往機場的專車。 後來電話中我抱怨著不堪使用的百貨公司周年慶贈品,老媽心領神會般笑著說:
加工廠會提供一個標準製作流程的樣品,每個流程都包含了微薄的工角,要有幾道工幾道線,清清楚楚。當然多一道工,自然多一份工角,也多一份成本。每批貨都有不同的標準,從上游的製衣廠到下游的加工廠,無不希望在微薄的利潤中多搾取一些些什麼。所以他們在別人的生活中製造瑕疵,應該說必須製造瑕疵,偷偷省去幾道工法,他們偷工不減料。
在別人的生活中製造瑕疵,聽起來是多麼浪漫的一種事情。想到還會有其他成千上萬人跟我一樣因提帶斷裂而受驚嚇,也就沒那麼氣了。
我曾經好奇地研究老媽每天在車的到底是那些品牌的衣服。「疑?這勾勾得很奇怪,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我最後發現了,原來是勾顛倒邊了。
老媽請我教她正確的唸法,她努力想從口中發出正確的拼音,「奶機?奶機?耐吉、耐期…。」
「你唸的第一個是荔枝,不是荔枝啦!」
「第二個,第二個比較像『耐吉』。」
「奶機…奶機…」
老媽錯過了,就再也沒對過。
這個勾顛倒邊的知名品牌,勾勾比正常尺寸大了50%,深怕人們認不得,還黏得不像話,黏著皮膚,黏著機台。
也看過隻相當傳神的鱷魚,巧妙之處在於身體胖了一些,眼睛圓了一點,帶有些傻氣,比原本品牌的形象可愛多了。老媽「那隻鱷魚、那隻鱷魚」叫著成堆的衣服,因為成堆的成衣零件在你不注意時,的確會偷偷咬一口你的手指頭。為降低成本的廉價材質加上嗆鼻的化學染劑,咬得每根手指頭忍不住收了起來。
老媽和阿姨們會唱「一隻小雨傘」這首歌來調侃自己手邊正在進行的工作。
崁坎小路又歹行 咱著小心行
你甲我 做陣拿著一支小雨傘
雨越大 渥甲淡糊糊 心情也快活…
小雨傘在乍看之下應該是最成功的,幾乎讓我就要相信它是真的,唯一的不同處在這支雨傘不知道正在為誰擋雨,標誌上外漏的線頭像一點一點的雨滴,每滴都是不同顏色。
電話中、工廠裡,老媽和阿姨們必須用英文來溝通尺碼的問題,她們自成一套系統,聽起來有些不雅但很親切。
「妳ㄟ死好沒?」
「妳奶機ㄟㄟ死好沒?」
「我的ㄟ母魯壘?」
「妳的ㄟ母魯底加啦。」
我記得老媽很專心聆聽老哥慢慢唸出,標示各個衣服尺碼的英文字母,生肖屬兔的老媽就跟兔子一樣直直竪起她的耳朵,就怕有任何遺漏,並且心甘情願始終戴上會透漏年紀的老花眼鏡,認真將聽到的每一個音節用注音符號標記在藍色的英文字母練習簿上。
「ㄟ死、ㄟ母魯、ㄟ樓、ㄟ酷死ㄟ樓。」
不管唸了多少遍「誰投(舌頭)還是轉不過來」,老媽說她唸到連中文也打結了。的確,幾個英文字母轉舌音就把老媽的中文給一起打劫劫走了。
如果說起老媽的英文學習歷程,她在這之前已經認得不少英文字母,A、B、O是老媽最早學會的字母,這幾個字代表了不同血型,她很早便記住,因為當時也很熱衷以血型分析性格。J和H分別是老媽、老哥我們三人的身分證字號上的第一個字。我隨手用網路搜尋A、B、O、J、H這幾個字可能產生的意義,結果真的有,嚇了我一跳。「a bojh」—北印度方言,意思是「肩上沈重的負擔 」。
其實老媽有實實在在地認真練習過英文。她拿著鉛筆和橡皮擦,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英文字母練習簿,藍色薄薄一本,時而褪色,甚至沾手。那段時間老是看見老媽手指頭泛著淡淡的天空藍,就知道她練得多勤快。
她感嘆以前沒有繼續唸中學,只有小學畢業。
「如果有唸中學,學會了幾個ABC,搞不好就可以進電子廠呢,就不用進成衣廠做女工囉!」
因為當時進電子廠中學畢業是個基本門檻,而電子廠薪水較高,環境也較好。看到有些朋友進到了電子廠,著實有些羡慕,這批青年女孩在老媽眼中,可算科技新貴。 老媽抽空利用在家空閒時間,她帶起老花眼睛,一手鉛筆、一手擦子,一筆一劃的練習書寫英文字母,從A到Z,邊寫邊唸。
「徐小姐,有沒有東西可以吃?」老哥從房間晃了出來。
老媽抓準機會又再問了老哥一次該怎麼正確發音,老媽追著老哥口中一個一個音節:
「ㄟ死、ㄟ母魯、ㄟ樓、ㄟ酷死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