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感應器,舞者一邊動,一邊看見在螢幕上,他們在動態裡的身體被轉為了點/線的幾何圖像,即時地呈現出他們的動態。從螢幕上幾何的身體,他們還是能辨識出每一個點/線對應到的是自己的身體或是其他舞者的身體,是他們的頭、手或是腳。舞者看見他們身體的幾何圖像,他們的身(肉)體卻不被看見。
觸發「溝通」與「動態想像」的RAM
這是舞者安藤洋子、程式工程師以及山口藝術中心(YCAM)的工程團隊一起開發出的系統,RAM(Reactor for Awareness in Motion)。就像安藤洋子所說的,開發這套系統最重要的目的,是要觸發舞者的「溝通」與「動態的想像」。對她而言,在動態裡的舞者通常不能即時的感知到其他舞者或自己的動態,然而,藉著這套系統,一方面,當舞者能在螢幕上即時的看到自己(與其他舞者)的動態時,這些被轉為幾何圖像的影像,將能觸發舞者去「想」自己(與其他舞者)的「動態」(無論是當下或是過去的動態)、和「動態」與空間的關係,而在動態裡即時的去想像「動態」;另一方面,螢幕上的即時動態影像,將能觸發舞者去「溝通」,無論是與當下或過去的動態、或與其他舞者的動態、或與空間「溝通」。然而,它讓人驚歎的可能性,是否只有在討論了系統對動態的預設後,才能有更確切的意義?而它究竟是怎樣預設了動態?
一、動態是被看見的「影像」
首先,RAM第一個對動態的預設是:動態是被看見的「影像」。RAM系統的螢幕已指出「看」的重要性。雖然安藤洋子等人提到,他們曾經想過不從視覺而從聽覺讓舞者感知到動態,最後他們仍選擇了視覺。在這套系統裡,「感知」成為了「視覺」,「動態」成為了「影像」。在RAM的螢幕上,影像能呈現出全部感應器所感應到的全部動態、也就是所有舞者的所有動態。螢幕上的影像因而像是一個全知者所看到的影像。而RAM也只有在穿上感應器的舞者看見螢幕上的影像時才有意義。在系統裡,所有的舞者都成了觀者。安藤洋子所希望觸發的「溝通」因而是從「看」開始的。
二、動態是「位移」
RAM第二個對動態的預設是:動態是「位移」(locomotion),也就是,動態是物體從上一個時間點上的位置移動到這一個時間點上的位置。動態被看成是物體在空間與時間裡的「位移」,而不是物體的「變動」(change)。在這套系統裡,當舞者穿上了動態感應器,身體與身體的動態成為點/線。在螢幕上,舞者看見的一個點對應到的是一個感應器,而點與點所連結出的線,可能標記的是一個身體部份(像是手或腳),也可能是系統所提示的點與點的關係。一個感應器是一個點,這一個點,標記的是這一個身體部份,是在這一個時間點上、在這一個位置上的這一個身體部份。在即時影像裡,點的位移,標記的因而不只是從一個位置點到一個位置點,還是從一個時間點到另一個時間點。
「點」不只是一個視覺上的呈現,還是一個「標記」。而「點」能成為一個時間與空間的標記,就在於「點」是一個在幾何上被定義出的「點」,它並不在實際的現實裡,它沒有部份,不能被拆分,不佔有寬度、厚度,而是一個在想像裡的最小單位。在RAM裡,點是標記,它標記了在一個時間點上的一個位置。而當穿戴著感應器的身體部份成為了螢幕上的一個點,這一個被標記為點的身體部份(例如手)已無法被拆分成更小的部份(例如手指)了,一個標記點已是一個最小單位,不能被拆分。在RAM裡的一個感應器,就是一個最小的單位,它不能被拆分出更小的感應單位去感應一個身體部份(例如手)裡更小部份(例如手指)的位移。要感應更小的身體部份的位移,就只能去戴上另一個感應器。
「時間攝影」與「點/線」
事實上,RAM將動態看成是「影像」與「位移」的預設,已在一百多年前馬黑(Étienne-Jules Marey)的「時間攝影」(chronophotography)裡。馬黑讓物體的動態,每隔一個等長的時間單位,重複地曝光在一張照片上。在一張照片裡,因為模特兒穿了黑底、側面畫上了白點/線的緊身衣,模特兒走動的動態因而成了一列又一列幾何的點/線的圖像。每一個點/線標記的是一個模特兒的身體部份,每一個點/線還標記了這一個曝光的時間點。在照片裡,每一次曝光出的點/線在空間上的間隔雖然或寬或緊,這或寬或緊的間隔在時間上卻是等長的。在這張照片裡, 點/線標記的不只是空間上的位置點,還是時間點,而模特兒的身(肉)體則幾乎隱沒在幾何的點/線圖像後,不被看見。
在這,幾何的點/線顯然被認為較模特兒的身(肉)體更能清楚的呈現出動態,這或許不僅是因為動態是被預設成看見的「影像」、更是因為動態已被預設成「位移」,而就只有在身(肉)體(部份)被標記為點/線的幾何圖像時,身體(部份)在空間、時間裡的位移才是清楚的。因而,普通的外衣遮掩了身體(部份)的位移,而脫去了外衣的裸體或許還不夠,因為裸體的「肉體」還像是外衣,遮掩了「位移」,「肉體的位移」仍不像是「點/線的位移」清楚,因而,只有在模特兒又穿上了黑底白線/點的緊身衣,讓身體成為幾何的點/線,「位移」才能被「精確的標記」。馬黑的「時間攝影」是標記「動態」影像,更是標記「動態位移」的影像。
雖然在RAM裡,螢幕上的影像並不像攝影是靜態的影像,而是動態的影像,系統呈現的動態影像卻像是馬黑的「時間攝影」,是標記「動態位移」的影像。它呈現在螢幕上的動態影像,目的是要觸發舞者的「溝通」與「動態想像」,然而,當RAM的影像事實上是標記「動態位移」的影像,舞者的「溝通」與「動態想像」因而只會是關於:標記身體部份的「點」能怎樣連結出「線」?在動態裡看見在影像裡的「點/線」又能怎樣觸發想像的「點/線」?它的「溝通」因而是關於在動態裡去看見、去連結、去想像「點/線」的關係,是關於「動態位移」的關係。在RAM的螢幕上,舞者實際的身(肉)體則像是馬黑的模特兒隱沒在點/線的幾何圖像後,不被看見。然而,身(肉)體是否真的遮掩了動態?
變動的表情
事實上,只有在將動態看成是位移時,身(肉)體才會被看成是對動態位移的遮掩。然而,動態卻不只是位移,動態還能是變動。身(肉)體,不位移,卻或許在變動。肉體因為呼、吸而有伏、起;肉體因為力的鬆、緊而有凸、凹。就像是人體雕塑,雖然是靜態的,觀者卻能因為感受到裸體的肉體有起伏、凹凸,而在靜態的雕塑裡感受到了像是在動態裡的人體。就像是勞孔與其子(Laocoön and His Sons)的雕像,劇烈糾結的肉體,傳達出的是他們的痛苦,對觀者而言,他們的肉體就像是被痛苦擾動而像是在動態裡。雖然雕像是靜態的,觀者卻還是能感受到勞孔像是在動態裡。這指出了對「意義」(例如痛苦)的感知經常是連結著對「變動」的動態(例如肉體的糾結)的感受。當觀者感受到勞孔的痛苦,觀者已在與雕塑的溝通裡了。「變動」的動態經常是溝通的關鍵:就像是說話者的表情,或許只是微緩、細微的變動,卻經常能較他所說的話傳達出更多的意義。RAM或許能精確的標記舞者身體部份的位置,卻無法標記舞者的表情,就算有更精確的感應器能標記臉的動態位移,在螢幕上的影像卻仍無法傳達出這是一個笑,傳達出這是一個傻笑、微笑或嘲笑。因而,當系統裡的舞者看見螢幕上的影像而成為觀者,影像所能觸發的溝通,或許只能是關於點/線的想像,卻不會是關於表情或表情的意義的想像。
動態裡/外的感知
RAM是「Reactor for Awareness in Motion」的縮寫。在它對動態的這兩個預設下,它對動態的「感知」(awareness)卻是否仍是「在動態裡的感知」(awareness in motion)?當舞者在動態裡的身體被轉為了在螢幕上的點/線的幾何圖像,即時的呈現出他們的動態,則舞者的動態像是成了一個在舞者外的動態影像。當RAM的系統只有在舞者看見螢幕上的動態影像時才有意義,又,當在動態裡的舞者是藉著螢幕上的動態影像去感知自己的動態,則舞者對自己動態的感知不是在動態「裡」,而是在動態「外」。當然,舞者總是在動態裡,只是RAM螢幕上的影像卻又讓舞者在舞者所要感知的動態外。即時的動態影像讓舞者的動態分離成了一個「對象/像」。而這一個影像的「分離」,或許就像是諾曼(Bruce Nauman)的裝置《即時—預錄影像走道》(Live-Taped Video Corridor, 1970)傳達給「觀者」的感受:窄小的走道盡頭放置兩個螢幕,其中一個播放的是預錄影像,是沒有人的走道,另一個播放的則是走道的即時影像;當觀者走入這窄小的走道時,會在播放即時影像的螢幕裡看見走入走道的自己,然而,當他越走近螢幕,他卻會看見螢幕裡的他自己越走越遠。
想在動態裡感知動態的RAM,在舞者走入了它的系統時,究竟是走近了動態或是走遠了?在動態裡的舞者是否仍是在動態外去感知動態?然而,舞者對動態的感知是否真的需要藉著看見一個解離的「對象/像」去感知動態?卻不藉著在動態裡的身體自己去感知身體自己所在的動態?RAM讓人驚歎的可能性,在討論了它對動態的兩個預設後,有了較確切的意義:RAM的可能性是關於「看見」與從看見開始的「想像」,是關於在看到標記身體動態位移的點/線時,去想像點/線還能有怎樣的關係、還能怎樣在動態裡去連結、在連結裡去溝通。然而,它的另一個提示或許是:是否能在看見時仍能想到不被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