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在余杭塘河畔跑步,透過亮著燈的窗戶,我看見許多家庭準備著晚餐,排油煙管冒出的絲絲煙霧飄在河面,沿岸的曬衣架掛著早已風乾的臘肉,屋子裡傳來父母與孩子的閒談,電視新聞的播報,以及鍋碗瓢盆碰撞的熟悉聲響。河對岸的玻璃大樓裡魚貫而出,提著公事包、穿著皮鞋、套裝、各色襯衫的疲憊人們正穿過河道,通往各自回家的捷徑。該往左或往右?我經過一個陌生的支道,看見一組施工中的大廈,高聳入雲的鋼架映射在黑色水面中靜靜搖曳。我經過一個歐洲樣式的別墅區,而在其不遠處則是一排頂樓加蓋的水泥房子,壁面赤裸斑駁,皮膚病的樣子被隱藏在巨大灰色天橋的暗影底下,使我想起了臺北那棟頂樓小公寓。
杭州,一座嶄新的歷史小城,遭錢塘江一分為二,其間佈滿大小支流。住在城裡的居民皆十分擅用這些狹窄的河道,如同臺南人熟於穿梭大小巷弄。街道、河道、巷道所個別體現出的城市景觀,一如人的性格複雜而多面。如果說街道的表徵是行人,河道與巷弄的表徵則屬居民,居民面對生活空間所激發的自由意志和想像力,往往有一套獨創的法則。而對於旁觀者來說,時常也是在一座城市的背後,在居民的性格之中,更易於去解讀那被隱匿的歷史傳統及文化地緣的持續性。
這也同時是我在《月台電影》中想要去描述的經驗,居住在「月台電影公寓」的「我」,是一個博物館工作者,如同那些日復一日,擺盪於工作與日常瑣事的多數人,公寓的敘事者—「我」—以及公寓的物品、影像、甚至室內所流動的時間、氛圍亦是城市景觀的一部分。正如公寓名稱暗示的,這個場所亦包含了與公寓毗鄰的「公共月台」。對於第一次來到公寓的參訪者來說,站在候車線上(編號1-3-3),面對著老公寓陳舊、潮溼的外觀擺出攝影姿勢,並讓住在公寓裡的作者拍上一張全身肖像照,是進入「月台電影公寓」的第一個步驟。當參訪者步入公寓,從陽臺發現到自己不久前所身處,由鐵皮屋、陰暗的窄弄所分割出的月台畫面,這正是月台電影公寓的第一部「電影」。此時,月台在參訪者的心中留下了兩種區別的印象:「外面的」和「裡面的」。
區別感,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在《博物館與小說》(Museums and Novels)一文中亦提及了此一概念,小說/藝術家的矛盾之處就是既要努力表達個人的世界觀,確也透過他人的眼睛看世界,而這種模稜兩可、游移不定的感受表現在文化、語言及意識形態的比擬時則尤為顯著。海外經驗是具體、獨特的,透過相似與相異的對照,使得我們在自己的城市也能夠真正地扮演一個旁觀者。
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驚恐的發現許多自我出生以來就習以為常的街道樣貌、說話方式、日常動作與習慣,被一座陌生的城市以既相異又相仿的形式演繹著。在這樣的經驗之下,我開始了《一座公立水族館的調查報告》的撰寫,用文字和黑白影像描述1950至1970年代,「宮殿」的概念在兩岸不同的政治體質下,建築傳統轉譯方式所發生的分歧與斷裂,而這種基於政治力而不斷轉型的古代建築樣式,深刻地塑造、區隔了一世紀人對於歷史的感受和記憶方式。
去年的某一天,我在宮殿式建築的老水族館中一邊看著玻璃大水缸裡,那隻自孩提時代就認識的年邁象魚,一邊在腦中構思著一則短篇故事:30年前某一天艷陽下的午后,原來安穩地蟄伏在南美洲某條無名河川的「他們」(象魚)被一群當地居民捕獲,渡過幽暗、漫長的空間後,來到一座遙遠國度的公立水族館,並從此再也沒能離開。在反覆沉睡、等待衰老與死亡的閉塞時光裡,他們如何理解世界?他們也作夢嗎?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是「他們」,會作什麼樣的夢?一段破碎模糊的熱帶景致?與過世親友的對談?或者是數以萬計的觀眾臉孔?當他們死去,靈魂又將往何處?
我在杭州的旅館房間窗外正對著余杭塘河道,河流的顏色使我想起自小成長的城區也有一條黑色、安靜流向港灣的河流—電影《風櫃來的人》也出現過的那條記憶之河。如今河道旁終年亮著紅燈的風化區、騎著速可達的皮條客、小藥局、老旅館、美國人、二輪電影院、成排等待的計程車司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公園、遊艇、博物館、音樂廳以及成排沒落、斑駁、衰敗,等待拆遷的老街區。去年秋天,高齡近90歲的祖父住進了其中一棟由舊旅館改建,光線充足明亮的老人公寓,落地窗外正對著這條自小就陪伴著他的河流。祖父有時認得出我們,有時候認不出,祖父睡覺和作夢的時間愈來愈長,到了最近,即使祖父張開眼睛和我們說話,我們也覺得他說話的對象不是我們,而是記憶中的某個人,而他所身處的地點也彷彿不是在老人公寓,而是夢裡的某個場所。
祖父曾擁有一個很大的傢俱工廠,工廠生產的桌子、椅子曾遠航至沙烏地阿拉伯,換回一袋又一袋的里亞爾(SAR)。65歲時,面臨工廠倒閉的祖父,與幾個日本朋友到位於太平洋西南部附近的東加王國(Kingdom of Tonga )首都努庫阿洛法(Nuku’alofa)開海鮮餐廳,並與王國的皇族結為至交。自孩提時代起,祖父一次又一次,叨叨絮絮地向兒孫們訴說著的冒險故事,如今被拆解成了無以辨識的喃喃囈語。有時候我們仍能辨識出那可能是一個地理名詞、一個國家、一塊水域、一個人名、一棟建築、一條街、一條航線、或者一個物品,然而卻絲毫無法掌握其文法,在那些散亂跳躍如詩的字句之中,我感受到祖父的生命史仿如一座被解構為碎磚瓦塊的古代遺跡,成為一種無法被我們用時間和語言去度衡的生命經驗。
在這座如新的歷史小城裡,我也習慣偷聽居民們的說話,並記下我感興趣,描述城市歷史的句子。諸如「那裡以前有一條河,後來加上了蓋子」、「以前清晨的霧和現在顏色完全不一樣」與「這裡本來有一座寺廟,廟前面有座橋」。這些由計程車司機、餐館老闆、街坊鄰居即興式口頭描述建構而成的記憶景觀,向著我們這些冷漠的旅客揭示了日常生活中更為深層、幽暗的意涵,並迫使我們去想像那些曾經發生的在與不在、遺忘與彌補、拼湊、虛構、崩壞、散解、重建,並再次遺忘的城市樣貌,從解讀一節節顫抖、碎裂、散漫、游移、停頓如囈語的居民聲音中,我們感到一種與博物館近似的意義,一種置身於空間之中去閱讀時間的別樣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