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陳瀅如與洪子健在葉偉立工作室的《試駕靈魂》(DEAD SOULS at the TEST DRIVE)(註1) 展覽,從許多方面來看,都具備心理學家容格描述雙魚時代的二元對立特徵。舉例來說:標題裡的「靈魂」彷彿指向一種精神性的存在,「駕駛」又是一種關於物質的操作,但進一步解釋時,「測試駕駛」可說是新手正式上路前的心智訓練,而英文「死靈魂」(與果戈里小說同名)又具有物質貧瘠的暗示。因此「試駕靈魂」唸起來有種奇怪的幽默感,某種既輕且重的矛盾,儘管這矛盾並不致削弱標題的意義,只是,假如你真的相信了「靈魂」是可以被理智駕馭的,那麼這個展覽所引用的歷史屠殺事件應該不太會發生吧。於是你好像懂了一個苦澀的笑話,有一種想笑又笑不太出來的感覺。
在工作室入口以洪子健的兩個木製紀念牌為起點,它們是紀念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其支持納粹立場備受爭議)和日軍的滿洲第七三一部隊,呈現了洪子健長久以來對於人類邪惡欲望的興趣及其相關事證。這兩個紀念牌,連同瀅如的五張素描、眾多手稿與複印等自我補充文件一起放在工作室裡:一個曾收容亡者遺留或被拋棄的過剩物資的空間裡;五張巨幅曼陀羅素描所構成的〈屠學錶〉(Liqudation Maps)系列和眾多偉立收藏的陳舊物件安靜地並置,素描的主題是以占星神秘符號建構的版圖—這裡,又是一組物質與精神的對立主題:葉偉立的倉庫相對於「神聖幾何」(Sacred Geometry)與煉金術等神秘知識系統平衡共構於炭筆素描的質樸平面空間之中。
在這五張素描大圖上,你會看到中心的占星命盤呈現五個歷史上出現過的大屠殺及其當事人,而這些事件的取樣標準(參考藝術家的說法),則有排除與自己不同族類的信念或種族,在過去的歷史書寫裡常被人們所忽略,以及就發生在離我們不遠的東南亞地區,包括台灣小金門、南韓、新加坡、柬埔寨等事件或參與者的命盤。嚴格說起來,這幾則包含誤殺(三七事件)或蓄意的集體屠殺之所以成為描繪主題,只是因為藝術家主觀的選擇。重點在於描繪的方法,讓人在解讀命盤隱藏資訊時感受不到屠戮之恐怖。彷彿它們只是再次訴說某一個肉體次元的經歷,而在另一個精神次元裡時間的向度卻消失了。不論悲劇發生了多久,天體就是按照既定軌道運轉。然而,占星學真能使人們超越過去的經驗嗎?
在這樣的時刻,談論占星術顯然是有意義的,但也無意義的。只是,如果你從來就不了解雙魚座的二元對立性,那你就無法體會解為何這種無意義可以是有意義。因為,就像容格在通過靈魂的「暗夜之旅」試煉之後,結合精神分析的訓練創造閱讀命盤的嶄新模式,這位心理學家成功地通過心理詮釋(儘管許多科學家嗤之以鼻,心理學仍屬於主流科學的旁系)使占星學達到時代性的詮釋高峰,指出命盤如何展現人類心靈的集體原型。然而,「假如我們繼續沿著容格的路走下去,很快就會發現命盤和象徵終將消失於無蹤」(註2),也會讓占星學符號淪為心理結構的替代品。因此陳瀅如對於歷史悲劇的重新繪製,雖然是在占星學的背景上才有可被閱讀的意義渠道;然而,解讀命盤之於展覽觀眾卻是一種「智性上」的誘惑,是故在美學手法上,唯有遮蔽資訊和模糊相位才能使象徵符號巧妙地馴服於緩慢手繪的痕跡下,讓那些尋求「有效占星分析」的人適得其反。
若要探究這五福〈屠學錶〉的表現形式,占星學的命盤繪製體現作者所謂的「替代性的歷史觀點」。但在命盤外,陳瀅如還採納了統攝不同元素的「曼陀羅」(Mandala)以及位於占星命盤與曼陀羅之間、不斷以等徑圓形的循環或重複方式建構的「神聖幾何」基質,它們形成如同個別事件(個體)和集體潛意識(群體)互相交涉的龐大象徵體系。這幾種相關的美學語彙亦分屬於東方或西方之間的不同文化脈絡,相同之處是它們都在歷史上存在已久。就在這樣不斷遞迴的時間回溯之中,觀者逐漸跳脫了線性的觀點,依循著神聖幾何的軌跡通往集體淨化的道路。弔詭的是,此種週而復始的軌跡也可能暗示歷史創傷的源頭,往往是來自相似的終極欲望—不禁讓人想到就在今年七月,電視上怵目驚心地播報以色列瘋狂轟炸加薩走廊的新聞 (註3)—導致悲劇再次發生的,不正是種族主義(以色列復國主義)偏執而逐漸非人的「淨化」(Purification)心態嗎?於是,你看到歷史彷彿循著相似的途徑,再次迂迴而無心地擺向另一端。
如何利用占星符號詮釋歷史上的事件起因、動機與結局,在藝術裡真的重要嗎?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因人而異。雖然藝術家出於感受全體性的能力不得不透過象徵系統重行繪製,卻因為更多現實判斷而「馴化」那些神秘學符號與世界的關聯性,這使她更像一個蹣跚適應新路的老靈魂,也讓這些素描更接近古代占星師在沒有電腦輔助時親手繪製命盤的勞力過程—更重要的是,過程帶領觀眾親近的不是那種仰賴網路科技的即時命盤解讀,而是一條通往心靈的發現之旅,或者說通往內在療癒的過程。正是這樣的理解,讓陳瀅如完成關於大屠殺、占星術與心靈地圖的展示課題:為觀眾描繪一套內在地圖的使用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