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pyright
Rights of the articles on No Man’s Land are reserved to the original authors or media. No Man’s Land is authorized to reproduce and distribute the articles freely. Users may distribute the articles on No Man’s Land accordingly to the above terms of use, and shall mark the author, and provide a link to the article on No Man’s Land .
「數位荒原」網站上文章之著作權由原發表人或媒體所有,原發表人(媒體)同意授權本站可自由重製及公開散佈該文章。使用者得按此原則自由分享本站收錄之文章,且註明作者姓名、轉載出處「數位荒原」與網頁的直接連結。
Contact
Please fill out your information to contact No Man’s Land .
The information you supply will only be used by No Man’s Land .




Subscribe No Man's Land
Please fill out your email to get the latest from No Man’s Land .
The information you supply will only be used by No Man’s Land .
Unsubscribe No Man’s Land
Visualization of Psychic Reality and Motivation: the Image and Shadow in The Photographer
心理現實與動機的視覺化:〈攝影師〉的影子與影像問題
March 30th, 2018類型: Performance
作者: 王柏偉 編輯: 鄭文琦
出處: 《藝術家》2018年1月
孫尚綺在12月初於臺中國家歌劇院的〈攝影師〉多媒體劇場,以快速攝影先驅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的軼事為藍本,採用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的音樂及馬拉許(Rob Malash)的劇本,由柏林新音樂室內樂團邀孫尚綺根據原劇本重新編導。這場表演分為三幕,第一幕從邁布里奇到酒館槍殺妻子情夫開始。第二幕結合音樂與投影,以邁布里奇的連續攝影作品為主,下樓梯的女人、奔跑中的馬匹與其他動物或旋轉舞者等邁布里奇拍過的影像;第三幕又回到三個舞者相對極為緩慢的動作,在彼此相對分散的空間位置上被強烈燈光照射,並在牆面投影上疊加上大小不等的舞者影子。
Sun Shang-chi x Enssemble KNM Berlin, The Photographer - Mixead Media in Three Parts by Philip Glass & Rob Malasch;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難道人生不就是一系列隨著自我重複而不斷變化的圖象嗎?

—安迪.沃荷,《沃荷對上基里珂》

編舞家孫尚綺在12月初於臺中國家歌劇院帶來〈攝影師〉這齣多媒體劇場表演。(註1) 這場表演以快速攝影先驅愛德華.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的軼事為藍本,描寫他的妻子芙蘿拉(Flora)因其過於專注在攝影技術的開發而被冷落,另結新歡不小心產子後被邁布里奇發現,導致情夫哈利.拉金斯(Harry Larkyns)被邁布里奇槍殺一事。〈攝影師〉的這個版本採用的是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的音樂及羅布.馬拉許(Rob Malash)的劇本,由柏林新音樂室內樂團邀請孫尚綺根據原始劇本重新編導,原本是為了柏林攝影博物館演出空間而量身訂做的。

這場表演分為三幕,第一幕從邁布里奇到酒館找哈利,拿出芙蘿拉與哈利暗通款曲的信件,(與所有現場觀眾一起)在眾目睽睽之下槍殺哈利開始。槍殺後整個劇情急轉直下,三個角色圍繞著法庭上所需的證據與案情陳述,以極簡短的書信往來片段,偵探式地拼湊整個事件;與此同時,背後的牆上有著邁布里奇的肖像與一些相關紀錄拼貼的投影。第二幕結合音樂與投影,以邁布里奇的連續攝影作品為主,下樓梯的女人、奔跑中的馬匹與其他動物,或是跳舞旋轉的舞者等邁布里奇拍攝過的影像,有時以連拍的靜態攝影圖象出現,有時以前電影時期西洋鏡(Zoetrope)的連續影像持續動作,整個牆面仿若邁布里奇的作品集錦,一次以各種方式呈現他的技術探索所帶出的許多方向。

第三幕又回到三個角色,這一幕以舞蹈為主,三個舞者以相對而言極為緩慢的動作,在彼此相對分散的空間位置上被強烈燈光照射,並在牆面投影影像上再疊加上大小不等的舞者影子。從影像發展史的角度,如何理解片段事件的拼貼、技術影像的連播,與舞者影子覆蓋並破壞投影影像完整性這三者的共構?又如何理解舞者為了影子的生產,在空間上採分散位置,並藉由慢動作將變化的自由度留給影子這樣的作法?「舞者─影子─投影影像」間的關係如何與攝影史相關?

 

Samuel van Hoogstraten, The Shadow Dance, 1678

影子、影像與心理現實

把影子當成表演主角,縱使在不同的文化脈絡中,都是戲劇史中很早就開始的重要作法。誠如柏拉圖洞穴說中影子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影子可以獨立於人而成就一個完整被認知到的世界,除非奮力爬出洞穴並察覺光線與影子間的關係,否則影子與世界得以自成一個完整而封閉的迴圈。換句話說,影子的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在這個歷史時代,神祕且神聖的世界與人類生活的世界不必服膺於同樣的因果律則,影子不必然要受限於光源的邏輯,其神祕性獨立於日光與火光的照映。

在文藝復興之後,影子的描繪被要求符合透視法的邏輯,原本可獨立存在的影子世界被迫從屬於光的世界。雖然如此,影子的神祕性仍然被保留下來,透視法在光源之外提供了「遠/近」的差異圖示給影子世界,做為取回神祕性的手段。在1675年荷蘭畫家賽謬爾.凡.胡格斯特拉登(Samuel van Hoogstraten)〈影子舞蹈〉(The Shadow Dance, 1678)一作中就能看到,舞台上的影子以其與光源距離的遠近,讓牆上天使的影子符合一般人對於丘比特的預期,卻放大了某些人形,使之具有妖魔化的恐怖效果。不過這樣的處理還是一種現實世界的技法,還未能將光源及影子的關係,納入繪畫或影像這種「人造的世界」中來加以處理。

最晚在1832年愛德華.戴格(Eduard Daege)〈繪畫的發明〉一作中,就出現將影子與繪畫同視為人造物的思考。畫作中的希臘女神出於愛意,在牆面上就著年輕英雄的影子描繪他的身形。對戴格來說,這是近現代繪畫的內涵,也就是以人造物形式再現的世界。這個思維進一步地被維塔利.科馬爾(Vitaly Komar)與亞歷山大.梅拉米德(Alexander Melamid)1982年的〈社會主義式寫實主義的起源〉一作所發展。這兩位藝術家將戴格作品中的希臘英雄置換成史達林,並嘲諷性地稱這個被描繪下來的史達林影子為「社會主義式寫實主義」,於此,(英雄的)影子再一次成為(一般人的)「現實」(reality)。正是在這樣一個「影子─影像─世界」的歷史進程中,可以發現影子在影像(最早的時候是「繪畫」,之後才是「攝影」)與世界的關係裡,從原本所具有的神祕性與獨立性,進入透視法範疇下光的邏輯中的妖魔化技法,此時影子仍不具有現實的意義。

在1832年〈繪畫的發明〉與1982年〈社會主義式寫實主義的起源〉兩者間新增的現實內涵,最重要的轉折可以在德國表現主義者,特別是威恩(Robert Wiene)與莫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的電影作品中發現。在威恩與哈邁斯特(Willy Hameister)所執導的《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Das Kabinett des Doktor Caligari)著名場景中,博士與其影子一同出現在畫面裡,雖然影子的姿態服膺於光源邏輯,然而偏向的光源投射導致影子拉長、變大、扭曲。當影子隨著博士的動作一同顫抖變化時,「身體/影子」兩者的差異疊加在19世紀開始的生理學傳統上,被理解為「動作/心理」的區分。此時的影子就以影像的方式成了「心理現實」,而展現在觀眾面前。

 

Sun Shang-chi x Enssemble KNM Berlin, The Photographer - Mixead Media in Three Parts by Philip Glass & Rob Malasch; photo courtesy of artist

抽象與重複

孫尚綺的〈攝影師〉一作清楚地將作品下錨在前述「動作/心理現實」的基礎上,在電影(特別是表現主義電影)已經製造出的影子式影像敘事之後,再次思考邁布里奇的連續攝影之於當代的意涵。他將邁布里奇放回攝影史的方式,不同於一般影像史的軸線,而是從動作出發,探問動作、行為與心理狀態間的關係是什麼?應該如何以相對簡約的光影效果表達這些關係?

從這個觀點出發得以發現,在攝影作品與影像紀錄這些攝影史脈絡下,提到邁布里奇時絕對無法繞過的東西,竟在〈攝影師〉一作中成了相對次要的部份。不管是在第一幕的情殺現場與法庭上,還是在第三幕三個角色個別心理狀態的表現方式上,背後投影的內容都無法明確且全面性地支撐舞作的推進,他們有時是模糊的,也經常是拼貼疊加的,更多的時候則是被前方燈光打在舞者身上所拉出的、或大或小的影子所破壞。如果這些影像不是具有飽滿敘事動能的影像,那麼這些影像到底是什麼?

這或許是在這個時代重新思考邁布里奇的遺產還具有意義的原因:這些影像是影像、經驗與記憶的碎片。在邁布里奇的時代,19世紀的後三分之二個世紀,攝影術還遠不如20世紀這樣發達,動態影像仍然沒有發展出能夠征服時間的敘事方案,心理現實尚無法像其後的電影一樣以運鏡與影像的方式呈現出來,此時對於心理狀態的描摹與影像意義的厚度,誠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攝影小史〉中所說的那樣,仍然需要依賴文字來提供。然而,在文字與影像之間,是否還有另外的可能性與媒介,既能鋪陳心理現實,又不失去其敘事的效力?

孫尚綺找到了「影子」這個前攝影時代重要的媒介。影子雖然跟攝影一樣,以光做為它得以出現的媒介,但是在光能產生影像的同時,光卻無法產生影子,換句話說:影子是被影像從光的生產體制中驅逐的兄弟。20世紀後大眾的經驗內容被愈來愈多的影像所填充,其飽滿度甚至到紀.德波(Guy DeBord)直接提出「景觀社會」的程度,這也就是為什麼〈攝影師〉的投影背景多是這類被宣稱為「經驗的影像片段」的原因。

就敘事的推動而言,孫尚綺雖接受了邁布里奇的發明,將可辨認的「行為」先分解為「動作」,再將動作鎖進時間的進程之中,透過快速移動與殘影的技法完成「諸多分解部份的統一」的效果,卻將這些發明全都改壓在影子這個媒介上。正由於影子不同於影像,除了輪廓之外並無其他太多可辨識的內涵,所以以緩慢的行動加以呈現的舞蹈,就成為提供物質性支撐的來源。然而,真正在台上飛舞著的,難道是這些舞者嗎?不—那些快速移動且製造影子運動的光源,以及為這些影子提供厚度的、與影子類似的、不具有太多內涵而一再重複的台詞,才是這齣舞作的主角。心理現實與事件以不斷重複且內容極薄的影子與語言,持續將觀者帶往每個角色被設定的心理狀態,持續地以資訊性(而非敘事開展)的方式,強化觀者對這這個角色的印象。這是一種拉高抽象層級且重複回返的訊息性舞作,孫尚綺的〈攝影師〉恰恰拓展了邁布里奇的攝影術洞見在這個資訊時代的新潛力。

Footnote
註1. 孫尚綺與柏林新音樂室內樂團,2017歌劇院巨人系列─多媒體劇場《攝影師》,台中國家歌劇院。見網址:www.npac-ntt.org/npacnttprogram?uid=14&pid=2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