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2日0點,鮮少熬夜的我腫著雙眼死盯著電腦螢幕,只為親眼目睹數個星期以來一直被告知絕不能錯過的作品:Good Vibrations,一件建立在以太坊(Ethereum)上的生成式藝術。我不在藝廊,時間也不是白天,周圍更沒有觀眾和其他展品,只有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房內擺設。儘管肉身所在如昔,我卻明白精神正處於另一時空:元宇宙。
這件作品出自王新仁(綽號「阿亂」,英文「Aluan Wang」,元宇宙帳號「oivm」),他從事數位開源創作十年左右了。7、8年前,在我仍熱衷噪音創作並努力策劃相關活動時,已經看過他的音像(audio-visual)表演。印象中,幾何圖形的編排與動態都相當細緻活潑,但單一次表演或單一項作品呈現在展演空間的投影螢幕上,無論多麼精彩,卻始終讓人感到隔閡─這不是藝術家的問題,而是因為作品本身與周圍環境(從硬體架構到發表的地點)不存在緊密的關係。
當時的我更習慣聆聽有機和即興的聲響(主要出自人為演奏的器樂和類比電子器材),雖然知道新媒體藝術早就給編程納入許多偶然性,這些變化卻不能在第一時間讓我直覺、直觀地接收到,反倒迷失在不是過於紛雜就是過於同質的抽象圖形中,進而感到沉悶,找不到人味。簡言之,我能理解那種美,但無法在感官上被說服。就這樣,「阿亂」二字跟其他人的名字一般,漂浮於我所屬的場景空中,大概只有偶爾同台或共通朋友聊起才會意識到。
那時是2012、2013年,區塊鏈的技術和思維早已誕生,照現在的「加密貨幣ABC」來論,傳奇的中本聰(Satoshi Nakamoto)著名論文也在2009年發表了。然而,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或主動關注這方面的訊息,日常話題也不見「Crypto」和「NFT」等字眼。一晃眼過去,太多事情都變了,被這些過去無知和忽視的對象所攪亂,天翻地覆。別的不說,就說對王新仁作品及其創作方式的看法就好,這回在自家電腦螢幕前欣賞它們一一產出,我終於被說服,而且徹底被撼動。
7、8年足夠讓一個憤世嫉俗的年輕人因各種挫折而學乖。在生計、人情和生涯規劃上,我們都該發現,鐵齒注定要倒楣,對藝術縱然有再大熱情,都不能不考量殘酷的現實。就此而言,我也得順便坦承,這個深夜我所引頸企盼的,不只有王新仁的作品,還有那背後牽動的巨大獲利。我們就從這裡說起。
第一通:理想的彼岸Art Blocks
阿亂在Art Blocks上發表的作品,同時提供藏家購買─請照字面理解「同時」兩個字,如果你夠嚴格,把「購買」擺在「發表」前面也行。跟平台之前的主要販售方式一樣,阿亂的作品採「荷式拍賣」(Dutch Auction):每十分鐘降價一次,當晚的價格階序是1.559ETH、1.259ETH、0.959ETH、0.659ETH、0.359ETH和0.159ETH。網站開放作品「鑄造」(mint)時,買家就根據十分鐘的間隔及相應價格下單,付費完成就靜待作品到手,或者說,作為「非同質化代幣」入帳。
這個價格階序召喚如下邏輯。願意付較高的價格購買(在此即1.559ETH輪,首輪),就能越早獲得作品,這多少表示支持或看好藝術家的決心。照常理說,這類買家是少數。情況多半是,買家希望省錢或套利(低買高賣),購買的時間因而延後,好比在第4個10分鐘後的0.359ETH輪才下單。可想而知,當買家變多,區塊鏈的運作也會更忙碌,以至於可能搶不到作品,尤其想在最低價(0.159ETH輪,尾輪)才出手。早輪下單者免去這層困擾,肯定能拿到作品。
早輪下單者較少,價格昂貴當然是原因。另一原因是:不論價格高低,購買成功後所有買家都不會在第一時間看到作品。這些作品是「盲盒」,既然不知道作品的樣子,就沒有必要買貴、買早。盲盒僅止於下單當下,收到費用後,智能合約會盡快將作品鑄造出來,把它們「打開」,所以較早下單者揭露的作品面貌,將會成為較晚下單者的參照。美的、趣味的、怪的、稀有的,都能讓更多買家入場,使他們處於「害怕錯失」(FOMO;fear of missing out)佳作的狀態。總之,隨著下單時間和相應價格的推進,購買人數呈「頭輕腳重」:時間越早,買氣越冷;時間越晚,買家越是蜂擁而至。
第一次看到盲盒在視窗中打開─逐一「浮現」或「長出」─是一種非常奇妙的體驗。我們或可把這個過程想像成街頭藝術家現場收費,及時為路過的每一位客人繪製肖像。但這樣的比喻並不到位,因為說穿了,藝術家自己也不知道盲盒打開後作品是什麼樣子,他們對此的無知跟藏家沒有兩樣。藝術家的技藝和智慧展現在看不到的地方:各類參數的設定,如線條的長度、寬度和數量,色塊的大小、形狀和位置,幾何圖形的動態(輕重緩急、快慢收放、進退有無等)和層次(景深遠近、上下疊套等),甚至包括聲響的音色及頻率,這邊就先不談更為初始的創作理念。
在購買當下,這些參數配合大家下單的時間差異與錢包雜湊值(hash)進行排列組合,鑄造出來的所有作品都不重複,可說是「一樣米(程式碼)養百樣人(鑄造成果)」的數碼版;或者神學一點地說,世間萬物越是紛雜和多變(肉眼可見的大量作品),越能彰顯神的唯一和永恆(藝術家創造的底層程式,隱沒在可見的作品背後)。這種程式演算出來的生成藝術(generative art)對應著區塊鏈的技術、邏輯及智能合約,因此就算20世紀中期之前即已存在其源流,21世紀的現在反而才是它爆發的最適期。生成藝術在此重獲地基,儼然成為區塊鏈世界的原生藝術。
回到王新仁的作品。他預計鑄造的作品共1024件。當時我還不明白這個數字的份量,只在往後的追蹤觀察下才知道,這個數字要能全數鑄完─意思就是有1024次購買動作,可能出自1024位藏家,也可能是一人購買數份─並不容易。不少藝術家為了降低風險,寧願鑄造兩三百份,而就算如此,還是可能破發(這會讓買賣雙方有些尷尬)。12點30到40分左右,拍賣來到第三輪0.959ETH,印象中,鑄造出來的數量不到200件。這不禁讓人擔憂:若要進場,買氣不佳將導致後續無法高價拋售,而就算不套利,手邊的藏品也可能因為不受青睞而貶值。
另一個擔憂完全是民族主義式的:開什麼玩笑,臺灣第一人在全球最高的加密藝術殿堂登板,沒有「命」完(mint,我們有時會用這個諧音字聊天)不是太丟臉了嗎?我注意到,身邊幾位財力雄厚的朋友和加密圈的意見領袖都在前兩輪進場,大方鑄造兩份以上;聲音藝術家賴宗昀和我資歷尚淺,荷包也薄,只能選擇在倒數第二輪0.359ETH搶進─真的是用搶的,因為鑄造份數在前一輪瞬間暴增,導致網頁顯示出來的作品迅速增加到十幾頁、幾十頁。看來,「命」完已經不是難事,麻煩的是我們能否買到。我在倒數第二輪幸運拿下兩件,本想趁勢在最便宜的「完『命』關頭」再掃一件,誰知按下眼前的Mint鍵時,功能已經封關,1024件全數鑄畢,王新仁第一次的Art Blocks作品順利完售!
這1024件作品不是「齊頭式平等」的,平台會根據藝術家提供的各項參數和「開獎」結果製作稀缺度量表,藏家因此能判斷手中作品是否少見,二級市場也跟著開張。兩星期後,我把手中不那麼罕見的一件作品以0.95ETH賣出(掛單隔日一早,錢包數字即增加,已扣除以太鏈著名的高昂手續費),直接平了兩張作品的成本,並且按當時幣價計算,再入帳三萬多元台幣。那麼,阿亂本人當天晚上又進帳多少?
坦白說,即使至今我們天天在元宇宙互動,我手邊也正進行這項計畫,我還是不好意思直接問他。我們不妨用最保守的方式設想:1024件全以尾輪價格0.159ETH來算,相當於162顆以太幣,當時換算成台幣,大約是1400萬;就算把平台想像成邪惡的抽成機器,阿亂只拿到兩成好了,也還有280萬台幣。8月22日的以太幣價格落在3250元美金上下,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此刻,一顆以太幣來到4500元美金。如果現在才把以太幣兌換成台幣,獲利無疑更豐富;如果以太幣價格在未來繼續飆升,而我們也賭上那個未來,暫不兌現,那麼獲利程度將不可言喻(當然,到時也可能面對更嚴厲的稅法監管和其他公鏈的競爭);再如果我們拒絕「法幣思維」,徹底悠遊於加密世界,這所有關乎金錢的遊戲規則將全然轉換,超乎我們的想像。
除了商業價值,Good Vibrations的完售還有其他意義。就臺灣新媒體藝術的發展來說,十幾二十年來在傳統藝術體制的不斷壓迫和威逼下,要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獲得公開承認,往往踏破鐵鞋,可遇不可求。王新仁的努力和引起的注目為這段經歷注入一股強心針,也能帶領未來的藝術家在新大陸上另立典範。類似的新媒體藝術,現在得以跟承載它的軟硬體設備匹配,讓人置身於一個龐大而新穎的生態系─近從藝術家手邊的Touch Desinger、p5.js和Hydra開始,中間經過大大小小的NFT平台,遠到支撐區塊鏈世界的無數礦機、礦工和挖礦活動─終於瓦解了我過去欣賞相關藝術時所感到的隔閡,因為作品跟它的環境緊密相關,觀眾獲得了整全的視野。在充足的資金挹注下,藝術家更可能全職投入一生志業。
(本文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贊助「2021年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