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荒原:讓我們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談起吧,電影裡外省族群或時代意識形塑的政治氛圍,包括它和我們現在的時間隔閡,讓我一開始有點抗拒進入它的脈絡。它如何開啟歷史的對話?
鄧兆旻: 對於我們這個年紀(1980前後)的觀眾,例如〈悲情城市〉和這部片是沒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可以在銀幕上接觸歷史的方式。但有意思的也在於兩片都沒有直接談論那個時代背後的故事,不過它們都點到一些;侯孝賢用林家人的遭遇,楊德昌用一樁殺人事件做為故事主軸,但都觸及那個時代的省籍衝突或白色恐怖、台灣社會經歷的轉變等。就這點而言,它們成了新一代的歷史感來源。
數位荒原:你打算處理的是電影裡的特定歷史嗎?
鄧:我不打算處理當時的歷史,甚至是把那些結構抽離出來,當我在分析動作時加上特定的大事作為參考,某個程度上是個邀請。我指出結構發生的客觀時空脈絡,像是自由中國或愛國獎券事件,這些是電影的背景,也就是小四和小明所在的時空。但那個結構放在什麼時候都有成立的可能,只是這個骨架長出的敘事會成怎樣?我有興趣的其實是一個結構,它的可能性和限制。我無意回到1961年代,這部份導演已經做完了。
數位荒原:電影背景來自楊德昌的生命經驗,他在茅武(小四的原型)殺人時正就讀建中。他也認為統治階層和它的意識形態要為片中殺人的悲劇負責。個人的經歷與歷史如何產生交集?
鄧: 提到1960年代,很多人會想到白色恐怖,這是一個大敘事,也就是歷史。當初楊德昌在訪談提到他覺得那個壓迫不是外省人對本省人,而是統治階級對被統治者的。侯孝賢和他的父親都是外省人,楊德昌發現他們那一代的父親,不管本省外省都常被政府調查。我到後來才理解自己和楊德昌之間確實有些巧合。他一直念理工科系,到美國念電腦碩士,之後進入南加大念一年又退學,然後在電腦公司工作七年,直到35歲回台拍了〈光陰的故事〉。我也是理工科畢業,到美國唸書,30歲畢業,在那個時間點上決定走上創作之路。你可以說是歷史的巧合,但我不覺得有什麼意義。有趣的是在王耿瑜編的《楊德昌電影筆記》列出導演崇拜的人,提到一個發明回饋迴路(feedback loop)的人,她不認識;我想應該是維納(Norbert Wiener),因為只有我們這種背景的人才會欣賞這種系統的美,更別說把這名字和布列松或手塚治虫放在一起。
我在紐約時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完四小時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時,我想的其實跟那個年代已沒有關係。我覺得它其實是一部普世性的電影,講一群年輕人,當然有特定的環境,故事是這個年輕人怎樣一步步捲入最後殺人的結局。除了感覺很強烈,我也發現台灣竟然找不出一部談論loss of innocence(失落)的電影,這種標準的劇碼在台灣竟然沒有代表作,也許是我看的電影有限。我在紐約看到時,立刻覺得這部片是台灣的失落代表;每個國家的導演回頭去處理青少年題材,都會拍出這種作品。尤其是年紀越大,越面對自己可以改變什麼的挑戰,因為越感受到結構的限制,也越有知覺地展現自己的能力。也許那就是這類故事永遠拍不完的原因,而且每個時代都有。後來我和耿瑜姐聊過,知道他們花很多心思設法重建那個年代,打點合適的道具和所有場景細節。所以時代性是很強的,但我認為骨子裡的結構是標準的失落主題。
數:雙年展裡「想像歷史」的題材或敘事作為起點是顯見的。這又區分兩個部份,處理歷史本身的現代性,還是像楊德昌一樣帶著現時的意識回溯當年?又帶著怎樣的意識回顧片中的事件?
鄧:我不是對歷史沒有興趣,事實上也讀過很多資料,只是在創作時沒有特地思考這件歷史事件。會選擇本片當然是因為它是很好的歷史敘事範本,但是我思考到底喜歡哪個部份和發展作品時,感興趣的是角色和歷史的關係,人跟歷史、回憶、紀念的關係。撇開電影多棒,我只把它當成範例,當成歷史的文本。我沒有特別思考,但在創作時把它當成導演提供的歷史敘事。其實我們每天都在敘事,你要我說昨天發生什麼事,我馬上編一段故事,小到昨天做什麼,大到過去十年的轉變,這些都是。假設每天發生很多事,每個事件都是一個點,那我們選擇某些點把它連起來變成一段歷史。楊德昌透過他所選擇的一些點建造一套敘事,安排小四從好學生捲入殺人案件的結構,但和茅武當初怎樣殺女朋友則是無關的。他利用真實事件和歷史背景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敘事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作品的來源是電影,不管是裡面的人物或情節,我所凝聚的立體雕像都明顯地指涉電影。但我期待它是一個可以用來思考自己與歷史的關係的工具。這也是我創作的目標,我總是希望提供一些思考的工具,整個裝置其實是我用來思考和歷史的關係的工具。
數:電影演到最後和茅武的動機好像無關了。你的狀況也是,以電影為起點歷經一系列敘事,導致一個紀念碑和一個保留的結局,就算一開始和特定歷史有關,但對歷史事件的思考似乎導致和歷史無關的結果。你提出一個結構,但它本身和茅武或虛構的小四似乎無關了。可以這樣說嗎?
鄧:電影有很多解讀,我不認為觀眾會因為沒看過電影而無法進入。因為當你沿著這些動作讀下去時,馬上會有自己的想像。假設它是一個架構,你可以長出自己的閱讀方式。整個故事的架構好像充滿替代性,它也帶出我們想要理解事情發生的這種理性的極限,老派的講法是,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但人們還是不停止嘗試;想要尋找某種模型,理出因果關係。但因果是人想出來的,只要人想的東西就是主觀的。我把電影當成範本,但小四和小明也可以是任何人。
數:之前的個展《我去了北極》也是提供一種方法,告訴別人怎樣親近北極多於認識它本身,通過某種方法去再現或組織對作為認識對象的北極知識。這次也看到類似的狀態,歷史不再作為認識的對象,而是通過創作怎樣認識或無法認識歷史。
鄧:所以我的新作連結以前的作品,提供一個讓觀眾思考的工具正是我創作的出發點和目的。《我去了北極》的呈現不是用一張張照片掛在牆上,或只是某種紀錄,我直接把它攤開來,包括地圖和研究資料,那些東西就是我想提供的一些接近北極的方式。新作品也不打算指向具體的事件或主題,但我希望能提供很多甚至互相衝突的工具。或許那些衝突或無法調解決的工具之間的矛盾正是我們自己的矛盾。
數:分析、工具、圈定範圍這些思考的理性過程不像虛構或影像性的,當你輸入某些條件而得到結果,處理的卻是想像的題材,兩者應該是矛盾的。例如你的封閉時空模型甚至排除所有變數,但實際上可能做到嗎?換言之,如何調節想像的能動和美學操作上的矛盾?
鄧: 就像你說的這個模型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說它是失敗的,或說是我所想像的視覺化模型。但呈現它的功能是理性的,這樣一來馬上顯示操作的極限,我們可以把劇情分得更細,但一樣會到達某個極限。所以我才會把作品命名為紀念碑,這個紀念碑不是在紀念某人,而是紀念釐清整件事如何發生的不可行性(Monument for the impossibility of figuring it out)。它當然是有衝突的,因為紀念代表需要一個故事,不管你想要紀念什麼、想說什麼,歷史是人為的創造,但釐清畢竟是不可能的目標,雖然我們每天都在做這件事。方法是觀眾看起來很理性的手法,講白一點,當你用盡理性時去做東西,無意識的、本能的東西就會進來,那種你無法用理性解釋的東西就會出現在理性搭建的基礎之上。腦神經學家研究認為人類的思考最少有90%是無意識,我們的意識是很有限的。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創作很像在做研究,研究是理性地爬梳不同事物間的關係,建立一個可以適用在不同狀況的模型,想要解釋過去並找出事件的關聯。這些東西會變成知識傳遞下去,但知識的建構會碰到理性的極限,在什麼時候無意識會進來?這也是我的方法,希望用盡自己的理性或逼近無意識。
其實我不曉得雙年展會變得怎樣,當然有它的論述;不過我認為策展人也對於這種矛盾有興趣,例如帶進王德威的檮兀概念,這個怪獸總是能逃脫人類的圈捕,當我們想要抓住怪獸卻總是被逃走;當我們想要確定過去歷史到底怎樣發生時,卻總是發現歷史無法被人們所掌握。這裡有個比喻,他把歷史比喻成怪獸,總是可以逃脫捕殺。意思是人們理性的極限就在那,我們以為可以用理性了解事情到底怎麼發生的,我們建立一個模型。奇怪的是模型總是失效,總是有例外,它總是不斷提醒你的模型不夠,你沒有想清楚。所以我們繼續增加條件,用更複雜的方式理解世界,但世界總是一直跳脫預測。這是我在看雙年展時所注意的觀點,就是說我們怎樣讓自己陷入這種狀況;難道沒辦法走出迴圈?
數:最近看到一些雙年展的訪談大多是圍繞著現代或現代性一詞。但是觀眾怎樣理解現代性在雙年展裡的意義?特別是在台灣的脈絡裡;如果泛靈論是歐洲人類學家劃定邊界的方式,台灣是否也該意識到自己劃定邊界的方式,並在這上面討論恢復想像的能動性?
鄧:法蘭克之前透過《泛靈論》談論現代性的劃界,是一種歐洲中心的展覽觀點。當初人類學家的主張有歷史上的前後關係,台灣沒有這個背景。當然這是我的揣測;我不曉得他策劃台北雙年展與策劃《泛靈論》的關係,但他應該很在意邊界的劃定這個概念,泛靈論是歐洲人類學家的邊界劃定。到了台北雙年展的脈落,我更好奇他指涉的邊界包括哪些。以歐洲為例,當初都以為歷史會越來越好,但後來的發展並不是這樣。當然我更有興趣的是結構與能動性之間的關係,雖然是行之已久的辯論,但即使到現在,我們的矛盾和困難都來自這一點。就是每天去協商我的能動性和結構之間的關係,我可以決定哪些,而我的決定又多少受到不是我的因素影響,跟歷史的關係更是如此。有人說所有的歷史在當時都是現代,你現在寫的歷史反應現在的想法。
楊德昌當初拍電影固然反映他怎樣看殺人案,回到我們自己,確實該好好釐清和歷史的關係。它到底是怎樣的?人們還沒有清楚的認知,電視劇或口語提到歷史,好像預設有個正確版本的歷史。如果能畫個問號,我會說沒有這東西,因為沒人能回到過去。所有歷史都是主觀的,建立在一個由零散的點所構成的敘事,它就像由一個很大的集合構成的版本。歷史學家的工作就是拼湊它,每個觀察者和他所寫的內容也是無法切割的,但我們依然想確認終極的版本。這也牽涉到台灣甚至無法處理這個辯論,因為我們甚至連史料檔案都不完整,也不易取得。另外很多人主張不該一直回頭看過去,無論歐美或台灣,這也提醒我們究竟要記住多少才能往前走(因為不可能全部記住)?這些問題都需要辯論,但在台灣似乎很少看到,我不知道其他國家怎樣,但歐洲至少到現在還在做。
數:我認為雙年展預設它在全球權力分配的視野和展開論述的前提,這個前提與北美館的預設或許有關,也許它只能透過這種方式讓台灣和其他地區藝術家交換意見;但不代表它內在的矛盾會消失。我們無意否定它的功能,只是認為人們必須意識到這些體制上的內在矛盾,所以我覺得你的作品提供另一種觀點。
鄧:我希望在雙年展看到關於我們自己和歷史的關係,方法學上的提示,甚至直接由歷史學家產出的內容,策展人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用意是讓它們互相參照。藝術家有他們的取徑,其他學科也有不同的取徑,從而展開差異的對照。我也認為不必執著於怪獸形象,整個展沒有太多怪獸,但充滿怪獸性的想像。無論你要通過何種比喻理解歷史;不知道中文有沒有這個說法:被歷史的幽靈所纏繞(haunted by history),它是一個具體形象的比喻,像被什麼追著跑。我認為很有意思,既然它是這麼實質的比喻,我們是不是有其他比喻?當我們改變這些比喻時,又會怎樣閱讀歷史?接下來的新作會處理這些東西,當然,我也期待在雙年展看到各式各樣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