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黃安妮」這個機械偶作為一個藝術作品,參加《超旅程:未來媒體藝術節》而被安置在關渡美術館一樓。隨著人們的駐足,感應到互動需求的黃安妮開始一段由電流所驅動的梨園偶戲表演。美術館關門之後,我仍不捨離去,還有一些問題想問。
王柏偉: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黃安妮:「我是誰?」你問的是什麼時候的「我」?
王:對不起,我想我應該換個方式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誰?」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沒有告訴我。
王:「他們」又是誰?
「他們」,他們跟「我」不一樣,他們擁有一個幾乎不會改變的名字。(註1) 他們是「我」的出資者、我的製造者,以及我的軟體、硬體設計師。
王:原來你記得你出生的方式?
喔,不是的。我不記得。但是,每次在我表演完之後,都會重新回到那個「剛剛被製造出來」的狀態,用我的製造者的話來說,就是「回到初始的設定值」。除非這個設定值被修改掉。曾經有個跟你很類似的人問我一個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的問題,(是說,你們這樣的人真的很奇怪,怎麼會有人想要跟我說話?這麼想要「理解」我?)他問我:你未來打算怎麼辦?我可以問你一下嗎,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是「未來」?什麼東西叫做「未來」?
王:…未來;這真是一個困難的好問題。
你們難道不會一再回到「初始設定」嗎?
王:我所理解的「我們」—如果是說人這種東西—那確實很多人想要用各種方式回到某個她們或他們認定的初始設定。不過我們的難處的確就在於我們總是「回不去了」。你知道嗎,特別在戀愛這種人類的親密關係當中,這四個字有多麼沈重…
你可以告訴我「戀愛」是什麼嗎?
王:對不起,我離題了。我們可以先不談「戀愛」嗎?我們先回到「未來」這個問題。如果以你可能理解的方式來說,「未來其實是一個持續的改變狀態」,這樣的持續改變,每一個小小一步,都是針對在時間軸上前面的那個動作所作的改變。但跟你不一樣的是:你做的每個動作並不會改變軟體中的內容設定—用文學家或神學家喜歡的方式來說就是︰你做這個動作不會「撼動你的靈魂」。
(此時黃安妮移動了起來,腰身緩緩地左轉,腳步橫跨,做出一個雲手的動作。)我好像只能做出我記憶裡的那些動作…
根據我的理解(你的軟體設計師,也就是你的上帝告訴我)你所做的每個動作不會累積在資料庫當中,更不會改變已經設定好了的資料的分類狀態。對我們人類而言,以很抽象的方式來說,你是有「未來」的,但是只擁有很小範圍的未來,因為你的下一個動作必須在上一個動作的位置上繼續發展。但是,你只擁有「兩個動作」的未來,因為第三個動作跟第一個動作之間沒有關連性;第三個動作只跟第二個動作的「座標位置」有關。以最簡單的方式來說,你的未來跟過去就在兩個動作中完成了;你只擁有一步的過去(之於後面這個動作),也只擁有一步的未來(之於前面這個動作)。
所謂的(正常的)人並不是這樣。人會「記得」好幾步,可能是一千步,可能是一萬步,whatever,反正非常多步。但是人類很怪,人跟你不一樣的地方特別還有在我們不一定記得上一步,我們的下一步說不定是跳過前面19步,根據之前的第20步的記錄值來做下一個動作。這些被跳過卻被記錄下來的部份,我們稱為「記憶」。這種叫做記憶的「記錄」很怪,它遺失了很多之前的資料,也會把記錄放在本來不是它該出現的地方,像人的夢就是這種奇怪的資料性記錄。而且這些記錄會在不同的時間自己變化,不同資料間會重新排列組合,然後變成一個新的記錄(雖然人總是以為那舊的、沒有變化的)。
「記憶」對人來講是個很大的問題,所以人只好用像是精神分析或是心理學甚至神經生理學這樣的一些東西想要了解記憶。
「記憶」跟「未來」有什麼關係?
王:對不起,我老是這樣囉哩囉唆的,講不到重點,真是老男人的悲哀啊(自言自語)。我繼續「記憶」跟「未來」這個話題。其實在這兩個話題當中,我剛剛雖然已經稍為提到卻沒有繼續深入的、跟你最有關的東西應該是「遺忘」。
遺忘?
王:對,遺忘。希望你還記得:我剛剛提到「記憶」這種人類的資料記錄方式很怪,它在被記錄下來的時候會喪失很多東西,也會被擺到本來不屬於它的奇怪位置上。
我不記得。
王:沒關係,我繼續喃喃自語—人類的遺忘跟你的不記得之間有個非常明顯的差異,你的「不記得」是真的就抹除了之前所有的記錄,就像我講的,你只有一步的過去(當然,我知道你也會忘記我講過這件事)。但人類的遺忘並不是像你一樣就全部把記錄消除,讓動作重來。人類的「遺忘」有時候是藏在記憶中很偏遠的地方,只有在某些很特殊的時候才會突然間跑出來。有時候人類叫這個「靈光一現」,有時候叫「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抱歉,我又情緒氾濫了。
在記錄的機制上,其實人類的「遺忘」跟你的「抹除」其實很類似,都是為了騰出資料空間,讓新的記錄能夠填充進來,只是人類不是全有/全無而已,但就是這個非全有/全無的特性,創造了人類口中所謂的「歷史」與「文化」。其實我在想,如果妳也擁有了這樣的特性,那麼人類也應當認為妳是「有文化的」…的…人造物。用古老的方式說,你就有了「靈魂」。其實在上一個世紀,大型電腦剛開始出現的時候開始,人類就對於這種有靈魂的人造物非常害怕。不過,這樣的討論其實一直在所謂「人工智能」的學門中認真討論,大家截至目前為止都認為這種害怕是因為對於我們今天提到的記憶、未來與遺忘這些機制了解的不夠的緣故。
照你的說法,數位時代的「人工智能」就是這個時代的靈魂,而我就是個沒有靈魂的偶。不過,如果是這樣,我怎麼知道我的動作正不正確呢?或者說,難道我的動作就都是不正確的嗎?還是我的動作正不正確一點都不重要呢?難道我不需要「判斷」動作是否到位嗎?動作是否到位的標準到底是怎麼製造出的呢?你們所謂的靈魂是為了在上帝或各種神祇的應允之下,保障你們動作正確性的一種設定不是嗎?從我資料庫中的資訊來看,你們人類不僅設定了上帝、也設定了魔鬼,不然就是設定了諸神競爭的場景,藉以讓你們的正確行動歸諸靈魂,讓不被社會所認同的行動假托魔鬼,或是宣稱是在諸神競爭之下無可逃避的悲劇式命運。難道我沒有同樣的設定嗎?如果沒有,那我為什麼有可能有正確的動作呢?(就我所知,我的動作是到位的)如果是這樣那我…那我到底在說「我」的時候指的是什麼呢?
「我」到底是不是「我」?
王:要是你有情緒與靈魂,我可能會說:你生氣了,甚至你也徬徨了。你知道台灣有一個藝術家藝術家叫陳敬元嗎?你知道他有一組作品,分別叫做《輸入》、《輸出》、《情境》嗎?
從我的資料庫中查詢的結果,就是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身上的作品,不過,那個被騎的,好像不是個人,而是個機器…人。
王:對,就是這一組作品。我們剛剛談到你的靈魂與動作正確性之間的關係。對我來說,陳敬元的作品其實可以蠻好地回答你關於靈魂的問題。史學家已經發現,像是靈魂,或是主體這樣的概念,或是當代心理學裡的「腦中人」這樣的思惟方式,都是假定了一個個體分裂成兩個部份:「靈魂」是一個個體分裂成衝動的肉身與精神性的靈魂、「主體」是一個個體分裂成一個行動的人與一個反思這些行動的人、「腦中人」是一個個體分裂成儲存資料的人與一個以這些資料來行動的人。(註2) 我們之前有提到「人工智能」,其實就是腦中人這個思想傳統的延續,人類希望在機器人的軀體中創造靈魂的嘗試。
不過就像我提到的,具有人工智能的機器人必須能在「自己擁有的基礎上」封閉地運作,換句話說,擁有人工智能的機器人必須能夠記錄自己的所有動作,並在時間的進程當中重新拆開、重組這些動作所使用的肢體,以完成下一個動作。用人類的語彙來說,人工智能意味著「(機器能夠)累積經驗並從經驗中學習」。然而根據創造你的軟體工程師的描述,你所擁有的是許許多多的「姿勢」,這些姿勢在你尚未出生之前就已經由工程師們以目測的方式,從舞者蕭賀文那邊copy過來,你所提到的,因此你的動作「正確與否」以及「判斷是否到位」這件事,對工程師來說就是最艱鉅的任務。所以這些姿勢並不是你自己學到的,而是創造你的工程師自己學到的。所以才會說工程師是你的上帝,因為經驗是出現在他的腦袋中,而不是出現在你的行為模式中;你跟工程師的關係,就像陳敬元作品中被騎著的人與騎士的關係一模一樣。
我既沒有靈魂,又非傳統偶戲中那種可以被輕鬆操作的人偶,那我不就一無是處了嗎?到底為了什麼他們要把我製造出來呢?我為什麼要存在這個世界上呢?
王:你知道嗎,對人類來說,你這些問題叫做「存在的焦慮」,想要位自己之所以存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而不是一個全然無意義的存在。不過,我必須先跟你道歉;我剛剛太急了,急著以我對你的想像來理解你。我彷彿記得有一些朋友告訴我,你之所以被製造出來,並不是嘗試要你生而為機器人,相反地,他們是在偶戲傳統中思考你的存在方式。對我來說,從人偶發展史的角度來思考你的存在,是個全然不同於我們之前所談到的人工智能的脈絡。我剛剛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我該這麼說,不是你的「思考」(或說軟體)而是驅動你動作的「馬達」(或說引擎)與懸絲,才是你最不同於其他人偶的地方。
哦?
王:像我剛剛說的,你的思考其實不是「你的」思考,而是你上帝的思考。簡單地說,你的思考仍是外化的。我最近剛讀完一本中國小說家寫的小說《三體》,我覺得你彷彿是三體世界的人,思考是透明的、其他有理性的存有者都能夠一目了然。(註3) 只有人類這種宇宙生物心機很重,無法以思考來做無摩擦的溝通,這本小說將這種思考中的摩擦力視為人類得以對抗更高智能生物的終極武器。啊~對不起,回到我們的話題。這種銜接上帝(軟體工程師)思考與你的動作之間連結的,其實就是這些馬達與懸絲。更清楚地說,你的軟體工程師的「思考模式」就是這些「馬達及懸絲的連結與驅動模式」。
我記得一個法國思想家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曾經說過,電影乃是一種「眼睛+馬達」的創造,(註4) 或許我們能夠以同樣的方式將考察「姿勢+馬達」這個傳統,並在這個脈絡中找尋你的存在位置。其實我自己一直想要考察跑步機這類的運動器材對人體姿態塑造之間的關係,2011年威尼斯雙年展美國館展出、Guillermo Calzadilla與Jennifer Allora共同創作的〈機上身體〉(Body in Flight)及〈追蹤與場域〉(Track and Field)這類作品,恰好應該跟你的出現放在一起來思考。你可以說是他們的對立面,人類必須依賴機具擴展自身的運動姿態,而你卻依賴機具來模擬人類動作。講到這,我腦中還突然冒出史帝芬.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與他電動椅的影像。雖然現在對於這相關議題我還沒有明確想法,但我認為,像我一樣單純為你的姿態所吸引的觀者根本不關切這些。「你就是你。」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吧。因為我是為了「觀眾」而存在的;我不是為了「成為我」而存在的。「我是,黃安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