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抒情方式
她單獨在平地上奮力地隨意彈跳,隱隱中猶傳來急促的鼓聲。忽而,錄像中的她克隆出一個相似的人,緊接著再克隆出另外一個相似的人,然後她們仨繼續奮力彈跳著,或原地跳或繞圈跳,視感明快,恰似一幅「運動中的人物素描」。這是〈Leap〉(2005/4:55分)的鏡頭片斷,創作者郭小慧,一位用新媒體技術來諧擬實際存在的錄像藝術工作者。
蔡長璜:我看過你留美時期的部份作品,大概了解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比方說:吟唱童謠、穿衣脫衣、炒菜煮飯…等,極可能都被你轉化成具有意向性的感性表達,事實正是如此。然而,為什麽是這些大家習以為常的事件?
郭小慧:首先要回溯到七、八歲的時候,從那時至今,我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日記,就是把一天裡發生過的某些事記錄下來,不單如此,你還可以將自己的情緒,乃至某種層次的反思融入其中。我創作錄像的方式就跟寫日記大同小異,假使當下的我萌起了一個想法,那我便會馬上行動—不像拍電影的人會先把劇本和故事腳本準備好了才開始工作—這種作業的情況往往都很即興、直覺的。至於剪接,即是composition(構成)的時候,也是我重組思考的時候,在創作上,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
我覺得「self-knowledge」(自知)很重要,即清楚自己為什麽做什麽。如果我們一開始就不斷從外部接受刺激以便「認識自我」,顯然是比較危險的;反之,由內而外則實在許多。記得有一位哲人說過:(大意是)真正的「革命」務需從自體開始。
另外,我不認為「小事情」真的只是小事情。這一些點點滴滴是在說著你的故事,只因你存在它們才存在。問題是:你看到了嗎?你聽到了嗎?我不認為一定要有很震撼、偉大的題材才是值得尊重的藝術,我反而會去尊重極隱私的作品。要知道把個人隱私表現出來,需要一股勇氣、自我了解和自我接受。你沒有一個想像中被認同了的模式/團體/理論/概念去保護、關照、解釋你。你只是你,很脆弱。而對我來說,這是人的真實狀況。
蔡:常有藝術家對我說,他/她們的創作是一些日記式的東西,我準會不懷好意地問一句:既然是個人的日記,為什麽又要公告天下?
郭:哈…你若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恐怕無法領會裡頭的矛盾。日記的大部份內容可以說是作者本人說不出口的話,遂在諸多抑壓下化成文字,其最終目的無非是顯而不隱。實際上,他/她嘗將心裡想說但是礙於某種因素而說不出來的話,透過別的管道,用一種比較舒服的方式—卻非赤裸裸地釋放出來。這是它的矛盾之處。譬如像我在還未適應現場的表演之前,因為我沒有勇氣面對觀眾,所以便躲在攝影機背後預演。換句話說,我是在尋找一個管道換一種方式講出內心話。
蔡:藝術,無非是確證人存在的方式之一。所以在創發一件作品時,藝術家往往會由跟自己攸關的生活經驗/事件中著手構想。我的問題是:就你而言,你是為何或如何而選定將某個意識記憶的片斷挪用到創作實踐中?
郭:我會隨心境而變…我的題材來自生活,從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去了解、學習一些道理。所以它們不是理論、想像,它們是深刻的個人體驗。你可以說我是自己的一個最忠心、尖銳的觀察者。我用藝術這「第三隻眼睛」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嘗試了解自己「到底怎麽活」!比方說,我的那些one-act-performance,以〈Faces〉(2002/7:08分鐘)來講,它的出發點不外是因為當時生活壓力很大,覺得體內有一股緊張感,我需要將之表現出來。然而,怎麽做呢?或許別人會採以宣洩的手段,我卻用了紓解的方式,直接可以聯想到的是—按摩。所以,基本上我一共攝錄了五次,每次專注於單一的五官,如:眼、鼻、耳…連續地輪替按摩,最後才把這些影像重疊在一起。這件錄像作品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
蔡:從心理的變化方面來說,當你後來進行剪接時,你的心情是處於什麽樣的狀況?
郭:可以說按摩的時候,正是情緒最為激烈的時候。到了構成的階段,我的情緒大概弱化一些,顯得比較理智 ,特別是那股很個人、很raw的感覺已經削減。我想,後期製作離不開歸納整理,這個時候就不能一味講感覺了。
蔡:你的一些作品也涉及「女性意識」的表達,它是不是也屬於上述的範疇?
郭:就生活環境的關係,留美期間接觸了一些女權主義者,因此明了這也可以是藝術創作的語境之一。從個人家庭環境到整個社會氛圍,包括美國,即使女性的能力都受到高度重視,普遍上它依然是一個「男權至上」的社會…男女實在很難平等,畢竟像電子綜合藝術這個創作領域,女性藝術家所佔的比例還是比較少的。
在作品裡,我不想將語境過於政治化,所以只是專注在一些個人的經驗上。我覺得在這個男性主導的藝術媒介裡,身為女性作為其中一個活躍的工作者,在處理某些課題時立場、手法都是女性的,這本身已經是一個訊息了。
蔡:你覺得類似生活小事件的擬仿,對美國的藝術受眾來說會不會是一種「異國情調」呢?
郭:會的,尤其那首童謠,畢竟語言直接讓人察覺了文化差異,煮飯和吃飯亦然,可是,有時倒是那裡藝術觀眾的過度詮釋所造成的。好像〈Home Letter〉(2004/11:40分鐘),它共有兩個部份,前半部是拍攝準備烹煮的過程,後半部是非常即興的哼哼唱唱而已;我不過是在樹林間應和鳥的鳴叫,它一唱我一和,可是他們卻錯讀成為我的「文化傳統」。但我不認為我的所有創作都會引起上述反應,事實上它根本不是我的賣點,〈Home Letter〉或許是唯一一件含有濃厚的文化想像的作品!然而,我更加傾向於認同「national-less」的一個人,一心想探尋一個common ground,每個人都有的common ground,不奢望去闡釋與文化攸關的東西。我的出發點只是人,無關馬來西亞人或亞洲人,只不過因為自己即是馬來西亞人,又是華人和女人,所以這些特質會自然流露,它們都是我的一部份。
(藝術家簡介:1977年誕生於吉隆坡,坤成女中畢業。 20歲到美國深造八年,取得紐約州Buffalo大學文學士學位與Alfred大學藝術碩士學位。她擅以電子/數位媒體來採集個人心緒上、情思上的流變,不但輯成一種音波文獻,亦詠懷了時間。其實踐方式環繞在影像、聲音與表演等元素的整合,尤以錄像藝術見稱,作品有:〈The Breath of Time〉(2005)、〈 Duet〉(2003)、〈 In the Tank〉(2002)…等,趣味和意味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