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瓷裡的祝禱圖式
一個理想化的生活榮景,時空交錯、圖像稀奇、表現寫實,看在砂拉越人以外的觀眾眼裡,畫家謝薏穎早期的「Homage to Ordinary Life」系列架上繪畫尚且富含「文化賣點」。然而赴一趟澳洲遊學後,就視覺結構來講,她的作品顯然簡潔、明快了,畫語卻傾向強調「女性」與家庭倫理和文化規範等問題方面的探索表現。
蔡長璜:我記得比較清楚的是那些描繪了在傳統華人思想中的女性角色的作品。請你給大家簡單地說一說,這些女體背脊上的刺青紋樣所指的是什麽?
謝薏穎:我畫了女人要承擔的最根本的責任:結婚生子、養兒育女、侍奉家婆和小姑等,分別用四幅作品來呈現,即〈雙喜〉、〈送子〉、〈五子登科〉、〈乳姑不怠〉。我想是受了大學環境所影響,那裡的教授常常鼓勵學生閱讀理論的著作。我當時便迷上陰性書寫(feminist writing),它給了我一個理解問題的新觀點,尤其令人感到興奮的是—身體的塑造。身體儼然一張白紙,任何施予身上的化裝就像書寫一張白紙那樣,包括那些政治呀、美容呀莫不是在塑造女人的身體。書寫跟塑造,這兩個詞語的碰撞因而開竅了我,讓我懂得所謂的「外在的文化」、「外在的責任」等,於是選了自己所經驗、所熟悉的女性問題來探索。
蔡:那個女性身體是反映了你自己,還是傾向普遍意義上的「女性」?
謝:當我開始追問這個問題時,因為身在國外,所以我嘗試刻意地釐清自己隸屬的文化源頭。偶然的機會下我接觸了中國年畫和剪紙,從中覺知了女人的責任,從古至今似乎是不變的。後來,我有機會拜訪一個澳洲家庭,並在那裡小住了一個星期。讓我驚訝的是,身為一名西方女性,女主人不單要出外工作,回家還要打理家務,裡裡外外都要兼顧!我看到澳洲—包括馬來女性同道的女性角色,才認定它是古今中外皆遵循的普適模式,所以我這裡要傳達的信息是普世性的。
蔡:讓我們轉入你的最新創作上。明眼人一定會察覺到它們已跨出與你直接相關的「女性-家庭」問題模式。從形象來說,這些以青花瓷繪手法創製的圖像(icon),像極了穿一件緊身上衣的男性身體…好不好跟我們分享,你是在什麽情形下想到這個點子?
謝:我還有一個「缸的系列」,也是以青花瓷繪手法來表現的,我企圖把它挪用到人體上,但又不滿足於將那些圖像複製一遍…我想藉助藝術反映出馬國的文化現象,也考量著如何結合自己的需要、慾望和希望。平時我傾向於閱讀室內設計、時尚之類的書籍和雜誌,那些當代潮流趨勢的東西往往會把我的視線扣住,它畢竟太美、太吸引人了。我一直都在構想一件事—自己設計服裝。所以這一次,我就把繪製衣服的手法當成創時尚。不得不提到Malaysia Batik Festival(馬來西亞蠟染藝術節)(註1),雖然它的宣傳相當成功,幾乎街知巷聞,但其成品不見得讓人有多大驚喜。所以我跟自己說:身為一名畫家,為何不利用自己的創作注入一些想法?是不是也應該把這種美以更深度的方式呈現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我很享受運用不同的圖像,從華人常見的財神、門神、龍鳳圖騰到馬來西亞令吉(Ringgit Malaysia;馬來西亞的貨幣)上面的圖案互換、拼貼的構成方式。且有趣的是,它們竟然融合得很好。對我來說,那些青花圖案就像臘染,整體看來又是服裝的設計,這個轉變蠻輕鬆,也很好玩!
蔡:你挪用了華人民間文化符號,復將(馬國)錢幣圖案與之相互位移(displacement)和嫁接,擬造成一件件帶有「後現代」風格的衣飾,然後穿在那些男性瓷像上。具體而言,這些圖像的結合所要傳達的作者意向是什麽?
謝:祈求財源滾滾來啊…華人的心態,普遍來講就是努力賺錢,再努力一點賺更多的錢,同時也反映了大家對安定、富有的生活的期待,這難道不是我們每逢過年時的展望嗎?於是,我也透過藝術的方式來祈求一個美好的未來,讓作品把我帶入這樣的一個「境界」。我幾乎赤裸裸的表達了自己的願望,並且臉皮厚厚、得意洋洋地把這個念頭展示出來,好讓大家都曉得畫家也有類似的殷盼,哈!
蔡:然而這些鮮衣華服的背後,似乎含有某種程度上的批判?
謝:近年來,我開始有留意報上的政經新聞,知道政府的好多大型計劃都「泡湯」了,感到很心痛。我也曾經接待過一些國外的畫家朋友,大家難免會聊到像「為什麽馬來西亞沒有偉大藝術家?」「為什麽這個環境沒有產出具有震撼性的作品?」等問題,偏偏他們均認為關鍵在於我們很富有…相對之下,很諷刺的,這顯然跟我們的政府沒有善加利用、乃至浪費資源有關。
當我用了華人文化符號和Ringgit Malaysia的圖案創作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其中一些不謀而合,也滿有意思的地方—華人擅於打算盤、做生意,但政府不會「做生意」 ,所以大多數計劃都「虧本」。如果政府願意虛心向華人學習,也許就會把我們的經濟推向不一樣的層面,這是我個人的狂想。
蔡:翻開歷史,在西方殖民者眼裡,「China」一方面是指中國瓷器,另一方面也可以當作「華而不實的易碎物」來譏諷中國國勢羸弱。放到你的〈Vest of Prosperity〉上,我們看到一國的權力表徵跟神祗形象拼搭成另一個新圖像,並被安置於一個易碎的瓷像上,其中的意義頓時被切換成具有顛覆性的,像安居樂業、衣豐食飽的反諷了!你怎麽看呢?
謝:嘩!沒想到它居然可以這樣解讀,但我比較著重在形象的組合。說老實話,華人的存在處境,在世界各地莫不是都要很辛勤、很努力地工作,表現往往教人激賞,可是一旦政治變天之後,他們又被逼流寓到別處…透過這件作品,我想開一個玩笑:財神是絕大多數華人所歡迎的,也是特有的民間習俗,非常具有隱喻性—華人商家若能在一些政府計劃中扎一腳,我們的國家社稷豈不是早已「安富尊榮」了?
(藝術家簡介:1967年誕生於砂拉越古晉,1992年畢業於馬來西亞藝術學院,專修油畫。自1998年迄今舉行過四次個展,1999年獲倫敦共和聯邦基金會頒發Commonwealth Arts and Crafts Award,並赴澳洲University of West Sydney遊學。這批新作裡,畫家像變戲法般將不同的圖像與紋樣互涉、整合,並裁剪成一襲花布外衣,遊樂中蘊含寓意,並訴諸了對願景之憧憬及對廉政之求索的雙重告白。)